2 二

二、

外面似是有響動傳來。他下意識攏住手中的玉料,略帶惶恐地擡眼望去。

桌上油燈的火苗不安地搖動,父親推門進來,迅速将門掩好,輕撫他頭,叫他接着練他自己的,沒事兒。

他咬了下嘴唇,幅度不小地聳聳肩,朝面色泛白的父親扮個鬼臉,笑嘻嘻道聲遵命,轉了轉手中的琢玉刀繼續手上的操作。

父親放緩了臉色,笑着搖搖頭,轉身離去。

油燈沉默地注視着少年漸漸散去了笑容的面孔。

跳躍的燈火映亮了玉料上一行已顯規整的字跡——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

墨刑天雙手撐着額頭,細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公孫崇武一只腳已踏出營帳,伸頭對裏面說了些什麽,這才把簾布撩開走了過來。

“別犯愁了。”打量了一下墨刑天的神色,公孫崇武拉他在離營帳幾米開外的石頭上坐了下來,順勢戳了戳他的下巴,“師父都相信糧草一定會送來的,你還多心?我們啊,一定能挺過去的。”

一把拍掉公孫崇武的手,墨刑天勉強扯扯嘴角。

他們都知道,沒法不愁。

形勢愈發吃緊了。猃狁攻勢未減,糧草卻是早已捉襟見肘,細數整支軍隊,衣服還算齊整的不超過半數,一件外衫幾人輪換着穿,公孫崇武戲稱這倒是真當了一回“袍澤兄弟”。掌勺的夥夫胖墩墩的臉頰已再難整天挂着憨笑,消瘦了一圈的前胖子只能每天數着米粒下鍋,人人心頭都是沉甸甸的。

難得。公孫崇武性格總是比自己要明朗上不少。墨刑天看一眼身邊支着愈發棱角分明的臉頰,悠悠吹着口哨的同門師兄,沉抑多日的心裏還是透進了幾絲新鮮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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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同門師兄。來這地方戍邊,他倆私下裏都管主帥叫師父。帶着二人當職作戰的中年将領也就是表面威嚴刻板,明面上主帥副将規規矩矩,私底下,師徒三個關系鐵着呢。

眼下快要入夏,若是軍隊中人大量餓斃,屍體但凡處理的稍不及時定要引起一場時疫。主帥将分配給将領的精細食物統統貢獻了出來,每天同大家一起梗着脖子往下咽米糠;公孫崇武帶了人盯上了來往飛過的大雁,日久天長練就了一手射擊移動目标的精準箭術,連拔下來的羽毛都留了起來準備往冬衣裏填;墨刑天自己則每日守着疆域上那一片片終于派上大用場的薇菜,帶幾分感恩與虔誠地親自幫忙打理,同士兵們一起采摘着尚還柔嫩的初生果實,留下根須紮在土壤裏,連莖葉都一并摘下來混進米粥裏咽了。

饑馑。士兵們已面帶菜色,而他們自己又何嘗好受到哪兒去。沒法子,墨刑天極力哄着幾個餓到兩腿發軟的十幾歲的孩子,與身邊的人互相鼓勵着,都在苦苦支撐。

“我知道你除了糧草外還在偷偷摸摸地愁着些啥。”營帳後,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伸着髒兮兮的小臉朝這邊探頭探腦,公孫崇武回頭看了一眼,挑挑眉沖他吹了聲口哨,繼續對墨刑天說道,“現在駐紮的地方換了幾輪,根本沒法派人去打聽家鄉的消息……”

看向那慌裏慌張一跺腳跑來的少年,墨刑天認出那是這戍邊的第二年新來的小啞巴,耳邊,公孫崇武的話音猶在繼續:“這小家夥,也就跟小松差不多大吧,我跟你一樣,也都在想,小松那孩子淘得無法無天,也不知想不想得起來加減衣服。”

起風了。邊塞幹冷的涼風吹起塵土,悠悠地在空中打旋,不知哪一片會在什麽時候悄沒聲息地掀開,露出淺淺掩在地下的白骨。猝不及防。

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的人,若要撐下去,心裏普遍都有個念想,被邊疆的風沙淺淺地埋着,墨刑天也有。

墨刑天心裏裝着的,是一個叫秦松的男孩子。

家鄉的小村莊很小,但秀氣,依山傍水伴藤蘿,楊柳依依,樹影婆娑。

村裏的樹木特別多,秦松每一棵都爬過。

或許是因為名字裏也帶種樹,十幾歲的半大小子秦松手不停腳不住,對一切能讓他離開地面雙腳懸空的事物俱是情有獨鐘,人生一大樂事便是爬牆上樹,于是,墨刑天幾乎每次見到他時,他的狀态都是懸懸地坐在破破爛爛的石頭牆上,或是歪歪斜斜地騎在樹枝上,讓枝葉遮了大半個身子,兩條細細長長的小腿搖來晃去,布鞋險險地挂在腳尖上要掉不掉,下吧一托朝着墨刑天笑嘻嘻,居高臨下地望天瞅地,小曲兒哼的有滋有味,小小少年獨獨不識愁滋味。

墨刑天對比十分頭大。

爬牆上樹也就罷了,能別把衣服撕得染得跟丐幫人士似的嗎?!衣服破了髒了也就罷了,能別帶着那麽長個口子大搖大擺招搖過市嗎?!不在乎衣冠也就罷了,能別一想起來在乎時就搶他的外衣穿嗎?!搶也就罷了,能別把過長的袖子甩得跟正月舞龍似的嗎?!

小孩很可怕。十五歲上下的男孩子更可怕。身邊這個叫秦松的小家夥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墨刑天對此深信不疑。

對于墨刑天這一人生信條,公孫崇武嘴角一撇表示不屑一顧。秦松可怕?可怕不也就你能降得住。

……好吧,墨刑天竟無言以對。

想想也是。秦松每每三下兩下攀上翠葉掩映的枝杈,任誰在底下好說歹說,也休想在他自己要下來之前把他弄下樹。但秦松每次自動自覺地離開樹枝牆頭,歸宿往往都是墨刑天的懷抱。

拂開微微搖曳的枝葉,但凡一見墨刑天在樹下朝自己一招手,少年便立刻彎了清秀的眉眼,一踏樹枝毫不猶豫地跳下,撲地落進墨刑天有力的臂彎中,清澈的雙眼含着一汪笑意,歪着頭打量着他不由得放柔了的神色。

溫軟的負重柔柔地壓在懷中,百煉鋼也作繞指柔。

墨刑天與秦松自小便熟。秦松小他十歲,士農工商排第三,五歲起便和父親學着捏玉刀轉玉輪,是個琢玉的小工匠。下巴尖尖,黑葡萄樣的大眼睛神氣活現,在他身邊笑着鬧着被他帶大,鄰家弟弟模樣,一如邊關土地上那些搖曳的小小薇菜,帶着周身不加粉飾的自然氣息,生長得快活而恣意。

生活真是個美好的東西。墨刑天靠在門邊看着秦松忙忙碌碌卻又自得其樂的身影,搖搖頭,帶着心裏漸漸湧上的帶着刺癢的暖意,不由得冒出這麽一個想法。

這小家夥,總是讓人覺得他是這樣的熱愛這個烏煙瘴氣的世界。

是了,這陣子秦松開始上上下下地忙活開了。

“手端住,腕子不着桌,提一口氣,刻刀穩當不抖……哎喲!”伏在案上難得地鄭重其事,秦松嘴裏念念有詞地轱辘着父上大人傳授的秘訣,在掌中青玉上細細操刀的手不敢放下來偷懶歇工,僥是如此仍是冷不防一聲驚呼,揉着手指嘶嘶幾聲。墨刑天眉頭一皺疾步上前,見那玉色上沾了豔紅,一道血痕趴上課少年的皮膚——又讓刻刀削着了手。已是這天第三回 。

仍顯稚嫩的雙手可謂傷痕累累。抓着手腕拽過來包在自己的手掌裏,怎麽也舍不得用力,墨刑天咬幾下牙,想罵上秦松幾句,卻是全然沒法開口。

“好啦——刑天!別黑着一張臉!”探頭過來瞅瞅形勢,秦松仍是笑笑地先開了腔,“我爹說,幹我們這動刀子的活兒,誰等把手藝練精了不是兩手傷?我好好兒地把功夫練瓷實了,刻個好看的玩意兒給你留着當個念想呀。等你再去遠地打仗了,拿出來一瞧,呀小松送我的……多美氣!”

“落這兩手傷就為跟我玩花活兒,閑得?”墨刑天嘆了口氣,說歸說,還是朝案上那團小小的青白色多看了幾眼。

不大個小孩兒,活計倒還真不賴。一瞧,形是形樣是樣,色也選的好,瞅着,是枚挂件之類的物事。

“這七十二行呢,幹哪一樣要熬出來,都得拚得落個一身傷,沒哪件容易。”秦松晃晃腦袋,悠悠道,再看倆人疊在一起的手。是了,墨刑天哪有資格說他,握慣了冷冷兵器的武人,從小到大,早背了一身疤痕。

人世間摸爬滾打,一樣的遍體鱗傷。

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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