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首+一

首、

楊柳依依的季節。鄉野土路崎岖,遠處稀疏的屋舍若隐若現。

遠遠地,女童雙手牽牛,追逐着滾落的草帽,跌跌撞撞跑至跟前。

——哎?叔叔,你坐在這裏做什麽呀?

——我啊……陪着小松。

——小松?小松是誰啊?呀,叔叔,你的腿是怎麽了?

——……無妨。

身後,挺拔青松立于路邊,枝葉青蒼。

春去秋來,大雪紛飛。

土路盡頭,少女背負柴禾,漸漸走近。

——叔叔……不冷嗎?

——……哦……無妨……有小松陪着。

——二十年前大退猃狁……墨姓将帥……

——……

——唉……多久了……

白雪,飄落于松下男子的斑白鬓發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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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青松傲雪挺立,蒼翠依然。

一、

他捏着手中細細的琢玉刀,小小的鼻子微微皺着,一副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嚴肅模樣。

面前的長案上,端端正正擺着一塊扁方形狀的玉料,深深淺淺的刻痕,零星散布于上,仔細辨認一番,才認出那似乎是幾個字。

手法稚拙,猶如初學寫字的幼兒所書。他看着它們,撅了撅小嘴,複又看向他所練習的摹本——

一行清隽飄逸的書法。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啓居,猃狁之故。”

—————————————————————

墨刑天坐在地上,将手搭在支起的膝蓋上,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涼涼地倚在懷中,槍尖被陽光映着,泛出幾點冷凝的光。

面前,是熟悉到閉着眼睛都能指出來的一頂頂軍帳,遠處,大雁從白裏泛青的天空飛過,遙遙地,一聲長蹄。

草都吝啬多長的邊塞,入眼的顏色盡是單一的灰與黃。偶有濃重的豔色撞入眼底,只能是任誰也不願看到的鮮紅血色。

此時此刻,墨刑天身旁便是一片鮮明的亮色。

可那不是血色——是幼嫩的新綠。

依偎在年輕的武将身邊,淺淺的翠色溫柔地包裹着小小的一方土地,一片新生的薇菜舒展着柔嫩的小葉,怯怯地從土裏鑽出來,不知何時便見到了陽光,落了雨,教風一吹,便歡喜地在邊塞貧瘠的土地上生長起來,被幾個年少的士兵發現後,迎着他們驚喜的目光,小小新葉搖曳得更是驕傲,在陸續圍攏過來的一行軍士已漸冷硬的心底,悄悄鑽出一個柔軟的小洞來。

好好照顧它們吧。主帥一慣嚴肅的面孔放柔了些許,微微晃着頭說到。長大了,對戍邊的人來講,這可能就是好些條人命了。

戍邊。不錯,戍邊的人。

守邊的軍隊,望鄉的人。

柳絮,輕飄飄地盤旋在陽光裏,離開鄉間小路旁綿綿的楊柳,飛滿了小小的村莊。

□□正好四月天,一向寧靜安詳的小村卻一反常态地有了喧鬧的響動。

是一片悲聲。

田間地頭,不過十八九歲的趙家小二拉着青梅竹馬的鄰家妹妹玩兒命地瘋跑着,兩人的雙腳飛奔着踏過一寸寸土地,一起幹過農活的、手拉手說過悄悄話的、談好了何時拜天地鬧洞房的……踩壞了一片小苗也無人去攔,周圍的農夫扶着鋤把看着他們只是搖頭嘆息;村頭的李伯攥着自家獨子的手,張合着嘴唇卻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兩行老淚無聲無息地滾落臉頰,身後頭發花白的老伴低着頭穿針引線,縫衣針抖抖地刺了手,血珠同淚水一道滴在膝頭的棉衣上;方為人母的少婦玉姑懷抱襁褓追着丈夫到渡橋,雙腿一軟癱倒在橋頭掩口恸哭,懷中的幼子擡起頭好奇地打量着淚流滿面的爹娘,全然不知自己的父親在幾天後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于面前。

猃狁犯境。不出幾日,一支戍邊的隊伍将由來自民間各個角落的男丁彙集而成,倉忙開往邊塞。

墨刑天那時二十有五。五年前跟着師傅——也就是戍邊軍隊的主帥——打過幾場仗,在外面是個品階不算頂尖的武官,在家鄉小村裏,他是每一個鄉親眼中的戰鬥英雄。對于這次同師父一道被發配帶隊戍邊,墨刑天自是無甚怨言,保家衛國,守土複疆,職責而已,更是從小習武的他牢牢印在心裏的詞語。更何況,這不肯安分的邊外民族,的确需要有人來好好收拾一下了。

只是……

一貫冷峻的目光緩緩移向悲恸的鄉鄰。

若是可以……這些,本不需要他們來承擔,塞外大漠的風沙,身為武将的他去面對便好,□□與甲胄,同猃狁毫不退縮地叫板。若是可以,他希望這些生活在自己身邊,與世無争、安分守己、從未想過戰争與厮殺會落在自己頭上的鄉民們,能一直安寧地守在遍野的蔥茏間,直到老去,直到死亡。

是他沒有護好鄉親們……墨刑天使勁晃晃腦袋,将這個不時會在腦中蹦出來的句子甩進邊塞的荒地裏。是麽?好像又不是。他沒法去追究。

來這邊疆已有一年了。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塞滿武招兵法的腦袋,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詩來。并不着急去想,墨刑天擁着□□,無動于衷地等着那幾個字一點點在腦中串聯完整。

“說着要回家了要回家了,結果喊了一年了也沒見放咱回去!”兩月前,狠心撒開鄰家小妹雙手的趙家小二憤憤不平的話似乎還響在耳邊。墨刑天踩着一地帶着露水的清晨氣息走出營帳時,遠遠便一眼看見了一邊同身旁的軍士嘟嘟囔囔,一邊揮舞着鏟子給薇菜松土的小二彎成蝦米的背影。他心裏好笑,悄無聲息地加快腳步上前,趁着兩人還未察覺時猛地拍向二人肩膀。

“我的媽呀偷襲啊!!!”忙忙碌碌的二人吓得差點沒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個手忙腳亂地去摸腰間的匕首,另一個掄起手中的小鏟子便打算拼命,卻在看清墨刑天的臉後大松一口氣,東倒西歪地歪作一團,“哎呦我去,墨大人啊,這大早上的您可是吓死我們了……哎呦,吓死了吓死了!”

“要真是偷襲,敵人還能那麽客氣地拍你們肩膀提醒你們?”墨刑天籲了口氣,搖搖頭,撿起趙家小二扔在地上的鏟子遞給他,“這麽早就來松土,比我起的都早。”

“唉……幺妹還等着我回去呢。”趙家小二心不在焉地接過鏟子,卻并不往土地裏插,只是蹲在原地,蔫頭搭腦地看着面前搖曳的幼苗,“誰知道她哭成什麽樣子了!墨大人,您也想家吧,家裏也有人在等你吧……哎喲!”

話未說完,頭上便挨了身邊稍稍年長的軍士一掌,連帶着被呵斥幾句:“沒大沒小!動搖軍心!你當墨大人跟你一樣啊?!”卻被墨刑天伸手阻止。

“……想家啊。怎麽不一樣,我也是人啊,怎麽可能不想家。”冷峻的雙眼泛起了些許不易察覺的笑意,墨刑天有些好笑地看着趙家小二一掃先前的委屈,衣衫破舊、面頰黃瘦卻是精神百倍地朝着身旁的軍士擠眼睛,手心便下意識地覆向了腰間。

通透的青白涼涼地印上皮膚,水紅的細線結成穗子,乖乖巧巧的一枚平安扣。

趙家小二現在正遙遙地守望着家鄉。

躺在歷朝歷代漸漸聚成的亂冢坡下,隆起的土堆朝着村莊的方向。

尚未弱冠便做了餓殍。所幸是屍骨還能收回,小村的楊柳應是又飛起了柳絮,黃土之下,無人知曉他是否能看見他的幺妹。

太陽穴仍在抽動。

墨刑天一直在隐隐後悔,和那個軍士一直後悔當初拍了小二那一巴掌一樣,他也在後悔,不多,只是隐隐地,後悔當初沒回答小二的後一個問題。

答案當時在喉頭滾了幾滾,又教墨刑天咽了下去。

是啊……也有人在等我啊。

——刑天,你們為什麽要走啊?

——因為猃狁。

——你們為什麽要去邊塞遭罪啊?

——因為猃狁。

——為什麽師父和崇武也要去啊?

——……因為猃狁因為猃狁因為猃狁。記住了?

——哦……那你還回不回來啊?

——……

——我還以為你又要說猃狁呢……算了,我就算你能回來吧,你們,都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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