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他按着抽痛的額角,揉着眼睛欠起身來。

昏暗的鬥室裏,一燈如豆。窗外的夜色濃重,已是三更。

兩手,虛浮得幾乎拿不穩手中的刻刀。他咬牙,狠勁兒拍拍自己的臉頰,趕走潮水般湧上的困倦,打起精神對手中那方初具雛形的白玉鎮紙做最後細致的雕琢。又是一份維持生計的酬勞。不敢怠慢。

母親和妹妹全倚仗着他了。

燈火幽暗,年近弱冠的青年微伏着身子,一道猙獰的傷疤斜穿過左眼,眼中灰敗無光。

不時輕輕打個寒戰。夜色好涼。

手邊的玉石上,那行字跡已透出一派的秀骨健鋒——

“彼爾維何?維常之花。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

主帥那張胡子拉碴的國字臉上總算有了笑模樣了!

“撒開了吃啦喝啦,別客氣!”手中酒碗舉得老高,裏頭的酒水晃晃蕩蕩灑了半手,鬓已星星的老将任由它們順胳膊淌進衣袖裏去,樂得合不攏嘴,“不到一個月,三回勝仗!真他娘的痛快!!”

粗瓷碗沿挨近嘴邊,咕咚咚一仰脖喝盡,攢了六年的暢快淋漓。

叫好聲、歡呼聲四起,一打眼,軍營上下無數高舉的手臂伸向天空揮舞,真真是振臂高呼。捷報頻傳,一直飛到京城,誰也不敢再瞧不上他們。掌勺将自己重新吃成一個胖子的信心再度燃起天天樂颠颠地圍着爐竈大顯身手。連小啞巴那瘦的快能戳人的小下巴都略略長了點肉,剛過弱冠的小年輕無比解氣地一攥拳頭,張着嘴氣哼哼地啊啊,比比劃劃,迎着旁人“什麽意思?”的納悶眼神,公孫崇武倒是獨獨看得懂——讓你們還扣糧,叫你們還扣糧,看你們還敢不敢扣我們的糧!

糧草下來了,大家夥兒忙着瓜分羊肉慶功,批了精良上幾番的軍備下來,過冬的棉衣也不用愁了。領軍的師徒三人升官了,傳旨的官吏面前抱拳跪地,主帥臉上每一條皺紋都透出了豪情壯志來。身後,并排跪着的兄弟二人相視一笑,他們是年輕飒爽的武将,新生代的英雄,戍邊的戰場上活着的未來——眉眼敞亮地舒展開來,從沒變過的英武之氣。

主帥并沒忘形。軍營裏自發開起來的慶功會上,端着酒碗細細一想,扯着脖子喚道:“也別喝個沒完!打更的、放哨的,給我照樣把耳朵支楞起來!照常戒備着!”待要尋兩個徒兒過來叮囑幾句,他們不見了。

——原來是和幾個二十出頭的小子一塊兒,或蹲或站湊在一塊兒不知搗鼓些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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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刑天身前蹲着小啞巴。他伸着細瘦的手指,一片一片,撿着面前地上散落的花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撿金子一般。身邊,公孫崇武彎着腰,俯身托着一塊陳舊但還完整幹淨的布片,手心微微收攏,小啞巴便将花瓣一片一片往上面放。

身後是屏息凝神的幾個軍士,面前,竟是一抹柔媚的豔色——一樹瘦瘦地開放在邊關的棠棣花。

柔嫩、細碎的小小花朵,稀稀疏疏挂在枝頭,向着繁星點點的天空,倔強地開着。

真美,淡淡的香氣繞上鼻息,公孫崇武攏了一點在掌心,仔仔細細地包好,小啞巴朝他點點頭,他便又仔仔細細地收進懷裏揣好。

“啊啊。”小啞巴擡起手,指指那樹棠棣花,眼睛亮亮地比劃了些什麽。

公孫崇武看了一會兒,了然地笑了,回頭沖幾人朗聲念到:

“兄弟阋于牆,外禦其辱。”

“兄弟阋于牆,外禦其辱。”

秦松坐在牆頭上晃蕩着兩條腿,搖頭晃腦地念。

地面上,兄弟二人鏖戰正酣,墨刑天正把公孫崇武攆得滿院子跑,聞聲擡頭一指秦松:“說的什麽?”

“詩經小雅裏《棠棣》一篇。”秦松悠悠道,“就是說,哥倆兒在家打得再兇,有外人來欺負時立馬一致對外。我看,說的就是你倆。”

墨刑天不追了,公孫崇武也不逃了,二人齊齊伸手一指對方:“誰要跟他一致對外啊!”

“……一點都沒錯。”秦松默默扶額。

“話說,二黑你有必要這麽殘暴地對待師兄我嗎?”公孫崇武仰天哀嚎,“我不就是随口說了一句邊外那亂冢坡能天天眺望大漠,風景挺好住着也不錯嗎,開個玩笑也不成?!你的良心喂了村口那條真正的二黑嗎?!”

“你有病啊?!這話能随便亂說嗎?!”墨刑天咆哮回複,“趕緊往地上呸三下收回去!”

“切,老一套,你讓我呸我就呸啊,我咋那麽聽你的呢……”話音未落,公孫崇武眼見墨刑天黑着一張臉又舉起了拳頭,連忙轉身走為上計,兄弟二人繼續追打,秦松居高臨下,看的有滋有味。

兄弟阋于牆,外禦其辱。此時在這邊境,他們仍是一致對外的兄弟,沙場之上,兩柄一同鍛造出來的纓槍所向披靡,沖鋒陷陣,一馬當先,敵人都說,閻王派了黑白無常化作人間将領來取他們性命。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軍營裏,一群大漠上修成的百家兄弟。

平安扣挑在指尖,那通翠的小東西在篝火的映照下顯得愈發鮮亮,墨刑天輕輕擺了擺手指,它便随着他的動作轉着圓圓的小身體晃來晃去,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秦松腳尖上晃來晃去搖搖欲墜的鞋子。也真不知那小孩兒是怎麽拿捏的幅度與力度,布鞋懸在足尖上左甩右擺卻硬是不掉,連帶着鞋幫後面時隐時現的白淨皮膚,晃得墨大人自诩堅毅無比賽過金鐘罩鐵布衫的心裏貓抓般地刺癢。這小東西……墨刑天看着那懸在修長指尖活潑搖動的小小玉石,冷峻的面孔不由得摻進了絲絲柔和,不自覺地泛起了笑意。是了,險險地懸着,随着奔波勞頓的軍旅生涯,在心頭晃來晃去,晃啊擺啊的,怎麽也甩不掉。

秦松。

望望手中缺了小半邊的碗沿的酒碗,土嗆嗆的白,慶功宴上當然少不了辣辣的金湯藥。瞧瞧身旁這幫灰頭土臉的軍士,好家夥,一片群魔亂舞的衆生醉态,劃拳的,侃大山的,因為你曾經偷吃了我半個窩窩頭而互相掐着脖子雷聲大雨點小地打成一團的,攥着人家拳頭杵着心窩子痛哭流涕拍着肩膀指天發誓下輩子還當兄弟的……墨刑天想起秦松十四歲時自己一時興起,哄騙着他對着剛剛雕好的小玉壺的嘴兒,把大半壺米酒全咕咚了下去。半大的小崽子頭一回喝酒,不到一柱香的工夫便猶如齊天大聖上身,眉飛色舞地上竄下跳,攆得村口大黃和二黑夾着尾巴抱頭鼠竄,連啃了一半的肉骨頭都不要了,末了硬拽着墨刑天的衣服往他肩頭上爬,要挾着墨刑天背着他在村子裏街頭巷尾地轉了一下午,才不情不願地被默默感嘆自己真是自讨苦吃的武将灌了濃茶,塞進被子裏哄睡了。

若是真能熬到回家,一進門該怎麽對小松說?墨刑天甩甩微醺的腦袋,突然想到了這麽個嚴肅問題。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算了太酸了。

小松,你看我活着回來了神奇不?——天雷滾滾,啊呸。

小松啊我想死你了你想我不想我不是不是可想可想了想得天天睡不着覺……——拉倒吧墨刑天你還是收拾收拾去世吧。

好吧,或許按照自己的性情,還是行動勝過千言萬語,直接拽着手腕扣着後腦,一把将秦松按進懷裏便好。話嘛,一句“我回來了”,便足夠了。

小松将來一定會是個知名的工匠的,那自己回家後應該也能給他打打下手,眼睛耳朵胳膊腿若還完好便接着當當職,或者像師父那樣帶帶徒弟,關鍵是頭一回離家這麽久,可得好好補償下小松,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撈月亮,要攆狗就上村口給他牽大黃二黑,找不着就幹脆拉着崇武親自上陣讓他追,反正也是大黃二黑不是……小家夥一定把黑眼睛彎的跟月牙似的。

墨刑天一邊想着,嘴角的笑意更濃。

唉,那小家夥怎麽就那麽喜歡笑喲。

一旁的軍士們端着酒碗叼着饅頭啃着羊肉,盯着這邊齊刷刷凝固在了原地。

啪嗒一聲,半個饅頭從一張大張的嘴裏掉到了地上。

“我去……不是吧……墨大人笑了……”

“墨大人居然笑了……我沒眼花吧……”

“我一定是喝高了……還不是皮笑肉不笑……還笑得一副花兒都開了星星都亮了的樣子!!”

一陣噼裏啪啦的腳步聲朝這邊迅速逼近,墨刑天更加迅速地反應過來,在一只髒兮兮油乎乎的爪子碰到指尖的平安扣前一把将它攥回手心,另一只手一把将飛奔過來的小兵扒拉到一邊。偷襲失敗的小兵并不懊惱,反而興奮的兩眼放光:“墨大人墨大人,您成天拿着那塊兒玉翻來覆去地看,誰送的呀?這麽寶貝,是不是家裏的小媳婦兒送的呀?”

噗!墨刑天險些沒被嘴裏的酒嗆死。

随着小兵這冒冒失失的一問,所有的人立馬都像安了彈簧般齊刷刷蹦了起來,墨刑天擦擦嘴邊的酒液連忙否認:“不是!我還沒成家!”

完全沒效果——

“不可能吧!墨大人您都過三十了,咋個可能不娶妻?別蒙我們了!”

“就算沒過門,應該也早就定終身了吧?要不咋能讓咱們墨爺天天惦記着?”

“一定是個重情重義的姑娘!瞧瞧,定情信物都選的這麽用心,盼着您平安呢!”

“你們少亂說,不是媳婦!”墨刑天單口難敵群舌,一番狂轟濫炸之下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勉強對這幫好容易逮着機會沒大沒小一把的手下拿出将帥威儀,“再閑話明天全都去給我繞着軍營跑二十個來回!”

起哄聲好不容易稍稍息減,墨刑天剛松一口氣,不想剛剛那小兵觍着一張臉又湊了過來:

“墨大人,這玉……是叫平安扣吧?選的可真好看,又乖巧又亮堂,您媳婦兒一定跑了好幾家作坊吧?哪兒買的呀?”

“買不到的,不是他買來的,是他親手雕了送我的。”墨刑天腦中又浮現出秦松那皺着小眉毛,一下一下細細雕琢的小樣兒,嘴角不禁再次微微上揚,條件反射地答道。旋即,他便意識到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

“沒有否認‘您媳婦兒’哎……”

“我就說嘛一定是媳婦!!這下可認了吧!”

“好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墨大人,您忒有福了!”

一片更加猛烈的起哄聲中,墨刑天簡直快要抓狂,給公孫崇武投過去一個“快來救我”的眼神,卻見這家夥兩手箍着身邊扭來扭去奮力掙紮的小啞巴,臉埋在人家肩頭渾身顫抖,憋笑憋的快要抽過去。自知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墨刑天認命地扶額——

“墨大人,可否請教……那個尊夫人名諱?”

“……小松。”

“喲喲一聽就知道是個可愛的姑娘!那芳齡幾何?”

“……差半個月二十一。”

“哎呀老夫少妻呀!真是‘小’媳婦呢!一定是個活潑可愛的姑娘吧?”

“……是,天天爬牆上樹手不停腳不住,從上面蹦下來讓我接着。”

“啧啧□□愛了!她一定好好在家等您吧?”

“……沒錯,送我時他對我說——”

握住手中的平安扣,墨刑天眼前,似又看到了秦松淋在雨中,遙望自己遠去的清瘦身影——

“‘刑天舞幹戚,猛志故常在。刑天……我等你冠翎歸鄉。’”

四野裏,霎時一片寂靜。

片刻,抽鼻子的響聲,零零碎碎地響起,一聲帶着沙啞的喊聲打破了一地的沉寂——

“好!!有情有義!大家夥兒,為咱小嫂子,幹了!!”

“幹了!!”

酒水,順着一張張臉仰起的下颌,肆意地淌下,每人面上都是濕漉漉的,喧鬧的夜晚,盡情笑鬧,他們沒有明天。墨刑天靜靜地撫摸着已捂得溫熱的平安扣,眼角亦是滾熱的。

一定是因為喝醉了吧。他想。

自始至終,他都沒來得及解釋……那小家夥其實,不是姑娘呀。

可似乎……也沒有什麽關系。

好容易擺脫了糾纏,墨刑天找了個僻靜地方重又坐回到火堆邊。盛酒的葫蘆拎在手中自斟自飲,不知何時被人拿走分一杯羹,一回頭,“哪兒都有你。”

“剛才一見你笑成那樣,我就知道你是想起小松了。”衣擺一撩,公孫崇武在他身邊坐下,手肘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頭。

“現在又來跟我湊近乎。”墨刑天瞟他一眼,遞只酒碗給他,“見兄弟有難竟不拔刀相助,要你大黃何用。”

“小松說的真沒錯。”公孫崇武仰頭灌下一口,“咱倆呢,是從十歲起第一回 在師父那兒見面,就開始打架,一直打了二十多年。不過一有別的小孩來找事,不管是惹了誰,肯定是咱倆一起上陣,配合得比誰都默契。”

“如今是猃狁……”墨刑天低眉,望着碗中不甚清冽的酒液,像在長嘆。

“六年了,打打殺殺,有意思麽?”手臂擋在眼前,公孫崇武仰起臉來,竟笑出聲來,“天天都在死人,那死在戰場上的,撿都撿不回幾個,一天天,就在頭上懸着繞着……勝仗?這酒裏全都是血味兒!”

“公孫崇武!”墨刑天厲聲喝道。

“好了,沒事兒,喝多了,喝多了。”公孫崇武揉揉眼睛,“二黑,別絕了回家的念頭,記着小松還在家等你呢。留個念想,吊住這口氣,到時候,熱乎乎地回去!”

“……你也一樣。”手中的酒碗,輕輕與公孫崇武的碰了一下,墨刑天低頭喝下一口,喉頭一片滾熱。

“我啊……無所謂吧。”公孫崇武晃晃腦袋,聽上去滿不在乎,“我家裏人……早死光了。”

墨刑天一驚,複雜地看向他。公孫崇武長長籲了口氣,未再發話,目光沉默地轉向一旁。那邊,不遠處,小啞巴正托着腮安靜地看着他,幾朵細碎的棠棣花,悄無聲息地沾在肩頭。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的關于“小松是墨爺的小媳婦”這一情節原本是沒有的……是看了我的同學寫了一篇小啞巴的同人後加上去的,特此說明。

感謝我有愛的同學東東,身為一個新人作者第一次看到自己文的同人感動到直接飙淚,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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