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

他擁着單薄的外袍倚坐在窗邊,靜靜地望着窗外打着旋飄落的黃葉。

紅泥手爐抱在懷中,暖暖的溫度透過布料印上皮膚,卻止不住他全身細細的顫抖,消不去他一臉的蒼白。

滿室清苦的藥香。他掩口,抽動着瘦削的雙肩又是一陣咳嗽。

手心滿是粘膩的觸感。他不動聲色地輕輕抹去。

外面,通向村外的土路鋪滿枯黃的柳葉,空無一人。

他細不可聞地輕嘆。

“還是……不回……”

“你在哪兒……”

案頭的玉石泛着清冷的光。一行俊逸灑脫、秀麗無比的刻字,規整布于其上——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猃狁孔棘。”

——————————————————

陰雲黑沉沉地壓在空中。剛經歷了一場惡戰的疆場,鮮血的腥味撲得人一臉一身,躲不開,繞不過,胃裏一陣陣地翻騰。

故鄉在遙遠的南方。爹娘、朋友、妻兒……一切都遙不可及。橫亘在地上的屍首,他們無可奈何地倒下了,死在異地他鄉。

亂冢坡上響起亡魂飄渺的哀哭。

軍營前方的空地上,一衆軍士圍在一起,卻無一絲聲響,齊齊靜默地垂手而立。空氣安靜到肅殺。

墨刑天低垂着頭,半跪着,死死咬着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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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蓋上一片濕熱。鮮血像塊上好的紅絨毯,溫柔地鋪在地上,鋪開在公孫崇武身下。

一片凄豔血紅中崇武扭曲地躺在地上,渾身時不時痙攣地抽搐着,血沫,随着一陣陣嗆咳從口中汩汩湧出,流入散亂的發絲間。

墨刑天緊緊攥着他冰冷的手,死盯着他腹部那道猙獰駭人的巨大傷口——血肉觸目驚心地外翻着,被利器生生地破開軀殼,露出外流的內髒。生命也在一點點外流。

天天都在死人。這是公孫崇武親口對墨刑天說過的。戰死的人,如今終于輪到他自己。

主帥臉上老淚縱橫。

手下副将的生命,換來猃狁的倉皇撤退,又是一回勝仗——帶血。是他看着栽下馬來被士兵們張皇失措地圍着的崇武,閉目,無力地搖頭:“別費事往營裏擡了。”話一出口便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眼,恨死了自己明知注定的宣判。

公孫崇武的目光渙散地游移着。看向淚流滿面的師父,靜靜地停了一會兒,又轉向周圍低頭默立的士兵們,最後停在身邊的墨刑天臉上。失血發白的雙唇抖動着張合幾下,掙紮着擠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卻又旋即轉為一陣痛苦的嘶咳。

“嘶……咕……咳咳!!”

“崇武、崇武……師兄!!”淚水沖出了眼眶,順着臉頰洶湧而下,墨刑天抓住公孫崇武的手拼命搖着,二十幾年從未好好叫過的稱呼沖破咽喉,他失聲喚着,似乎下一秒,就能看到公孫崇武像往常那樣,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調侃:“哎呀二黑,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嘶、咳!咳咳!!”渾身劇烈地抽搐着,公孫崇武極力将頭轉向一邊,注視着人群前雙手掩口,無聲號啕的小啞巴。瘦削的青年顫抖着,一步一步走上前來,,跪在地上——

他伸出雙手,托起公孫崇武的頭,不顧鮮血染紅了自己的衣襟,輕輕地攬住他的肩膀,靜靜地攬進自己單薄的懷抱。

公孫崇武漸漸地平靜下來。他凝神注視着青年的面孔,仿若一切痛苦都已煙消雲散。雙唇開啓,他艱難地發出破碎的字眼:

“……少……少卿……”

“嗯。”摟抱着他的小啞巴,輕輕地應到,含着淚,朝他淺淺地微笑了一下。

白色布條在寒風裏飄蕩。三軍挂孝。

除主帥外,上上下下的軍士,人人身上都纏上了一抹肅殺的白。槍尖上、刀柄上,一條一條,幹枯扭曲的樹梢上也挂了白布。遠遠地,集群孤雁劃過長空,聲聲啼叫。

主帥領着衆人,站在亂冢坡上,将暗色的棺椁緩緩沉下——搜遍了軍營的每一個角落,好容易才湊出一副棺材的木料來。幾個戍邊前幹過木匠的士兵連夜趕工,個個用上了畢生的手藝——說什麽也要讓咱公孫大人體體面面地走。

若我真那麽背運,死了,用不着那麽麻煩地往外面送,我看那亂冢坡能天天眺望大漠,風景挺好住着也不錯。當年,公孫崇武半分戲谑半分認真的話語響在耳邊,其實還有半句墨刑天沒聽到——好歹咱也是一介将帥,留在那兒看着弟兄們,再護他們一程。

他将永遠留在奮戰過的土地上。直到地老天荒。

或許,這是他為自己修來的另一個家鄉呢。

墨刑天用一條白布,将長發在腦後高高束起。身旁槍尖挑了素白,衆人輪換着上前,一人一鏟,親手鏟土将墓穴填平。

主帥沉默地目送愛徒遠走。他帶了崇武二十五年,在他七歲時便撿了他回去,将他從孓然一身的伶仃幼童帶到沖鋒陷陣、叱咤一時的将帥,直到最終,放進棺材,白發送走黑發……

墨刑天靜靜地注視着主帥的背影。跟着主帥這些年,他對師父卻無從了解,崇武也一樣,二人只知他無兒無女,孤身一人領軍打仗,立下赫赫戰功卻鮮少亟亟去領,仗打完後便領着二人往天下的哪個角落一鑽,任誰也找不着,似是再躲些什麽。知道他背地裏在他倆練功累的不行時,往二人脫下的衣服袖子裏塞過桂花糖,知道他夜裏悄悄進房,給小哥倆揉過腿揶過被角,知道他在旁人誇贊兩個徒兒時粗着嗓門否認“小孩崽子天天在外面野”,眼中卻根本掩不住那濃濃的得意,知道他對待秦松寬厚慈愛一如自家長輩……看着看着,透過微微模糊的視線,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個牽着師父的大手,笑着叫自己二黑的小小孩童。

心中空空蕩蕩,好似靈魂也被抽去了半邊。

伸出手臂,墨刑天輕輕地拍了拍身邊小啞巴的肩頭。公孫崇武留下的□□緊緊抱在懷裏,他一身已經泛黃的白衣,雙唇緊緊抿着,極力克制住自己不哭出來,手中攥着一方帶血的布包——公孫崇武一只蒼白的手,臨死前久久地按在心口,換了幹淨衣服入殓時,從懷裏掏出了這只染了鮮血的包裹。幾片已經幹透的花瓣,輕輕從縫隙中飄了出來。

“小啞巴。”聲音微微沙啞,墨刑天低聲喚道,卻被青年伸手阻止。

擡頭看看墨刑天的眼睛,得到一個允許的颔首後,青年拉過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裏寫了一行字。

「少卿。」他寫到,「屬下……江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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