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尾

他蜷縮在床榻上,牙齒輕輕地咬着毫無血色的下唇,啞忍着身體裏肆虐的難過與痛楚。

萬物複蘇的季節。透進窗中的陽光和煦明媚,他卻無力地環着自己枯瘦的肩膀,顫抖得如同料峭風中搖晃的枯葉,周身都是置身于冰天雪地般深入骨髓的寒冷。

門軸吱呀作響,鄰家老翁推門進來,将手中飄着熱氣的湯藥擱在案頭,嘆息一聲,伸手欲扶他起身,蒼老的手卻在靠近他唇邊遍布的血紅時僵硬停住。

他勉強露出一絲蒼白的笑,掙紮着想要支起身來,雙手卻顫抖着使不上力,老翁連忙上前扶住,卻見他雙唇開合,微弱地呢喃着什麽。

“對不起……我食言了。”聲音已嘶啞得不成樣子,他望着窗外白雲流轉的天空,帶淚輕笑道,“我可能……等不了下一個十年了。”

藥香,濃重地彌漫在空氣中。一室的冷清與破敗中,唯有案頭玉石上那行仿若渾然天成生長于玉中,矯若驚龍美輪美奂的刻字,傲然地泛着高華的冷光——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

猃狁在節節敗退。

墨刑天将手中□□□□土壤。敵軍的旌旗向北飄搖而去,他卻并未緊盯着撤退的敵陣,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遙遠的南方。

十年了。那團小小的青白涼涼地硌着收攏的掌心,經過多年的摩挲,顯得愈發光亮。

他如今已成了主帥。崇武戰死,師父在一次重傷後被遣送回城——就是那一回,元氣大傷的老将已再揮不動手中的刀槍劍戟。

軍營中已多是不甚熟悉的新面孔。離離散散,一來二去,孓然一身,幹幹淨淨。

當年的小啞巴,已變成了頗有戰功的小将江少卿。夜晚他經常托着腮,擁着公孫崇武留下的纓槍,遙遙眺望當年駐紮時營後亂冢的方向,神情,與一直以來托着腮默默看着崇武時一模一樣。

墨姓将帥的威名早已傳開。手下們都說,墨大人的性情是一日比一日冷冽了。人人都敬他,也人人都畏懼他,無人與他坐在火堆邊閑閑地聊天,無人花上數天的苦工,落個滿手的傷痕,細細為他雕琢一份禮物。

他累了,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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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盡是荒涼的大漠,四起的硝煙。望不見那漫天飄飛的柳絮,聽不見那聲和着清涼笑聲的“刑天”。

秦松。你可知刑天每晚都将那枚平安扣放在枕邊,掌心覆上,第二天清晨時冰涼玉石已被捂的溫熱,一如體溫的熱度。

遠地裏打仗,這份念想拿出來看看,真的,真的很讓人得意。墨刑天曾因為它被衆人狠狠地調侃了一通“小松是家裏的小媳婦”,曾拿着它在另一次慶功會上顯寶,弄哭了一直惦記着媳婦的情報探子,曾搖晃着它哄睡了一個娃娃臉的小兵,讓他斷了自殺的念頭。那通透的青白,純粹得一如那坐在枝葉間的人,他坐在樹上笑着喚他,毫不猶豫地撲進他懷中……血跡斑斑的年月裏唯有它是幹淨的。

直到它在一次奮勇殺敵的浴血鏖戰中,被敵軍揮來的利刃打碎。

寒冬臘月,營帳外大雪紛飛。

腦中炸裂般地疼痛。墨刑天緩緩睜開雙眼。

意識漸漸回籠,右腿膝蓋往下盡是麻木,移不動,挪不了,似乎已不再是身體的一部分。他慢慢支起身子。

一旁忙碌的江少卿聽見響動,立刻放下手裏煎着的湯藥,兩步上前扶墨刑天起來。公孫崇武死後,再沒人看得懂他的比比劃劃,三年裏他愈發沉默寡言,偶爾與人交流也只是通過寫字,像是現在——

「墨大人。」手指在墨刑天掌心裏游移,江少卿低垂着雙眼,「您現在,感覺怎樣?還好嗎?」

墨刑天的記憶漸漸湧回腦中。

鮮血,厮殺,戰馬的嘶鳴。十年如一日身先士卒的沖鋒,他記起自己手中的兵刃刺進敵軍上将的心髒,疼痛在周身一處處爆開,血液浸透了身上的戎裝……直至黑暗淹沒了自己的視線。

「沒事了,墨大人,您安心養傷吧。」掌中的書寫仍在繼續,「剛接到羽書,給您的,您之前同意過,我就代您看了,還沒來得及告訴大家。猃狁撤軍了,仗……打完了。」

兩滴溫熱的液體啪嗒滴落在掌中。

墨刑天腦中如遭雷擊。

他愣住了,反複回想着那幾個字的內容——

撤軍?

仗、打、完、了?

打完……了?

所有已經被磨砺得漸漸麻木的情緒,轟然湧上心頭,大悲大喜,沖得腦中一陣昏眩,墨刑天一把将身邊的青年拉開,全然不顧在觸及地面時驟然湧起劇痛的傷腿,踉踉跄跄地沖出營帳,一陣刺骨的寒風迎面撲來——

迎着軍士們驚愕的目光,他喘息着,擡起頭來聲嘶力竭地大喊:

“猃狁撤軍了!!不打仗了!不打仗了!!我們戰勝了——!!”

耳中,熟悉的少年嗓音遙遙傳來,感覺不到周圍驟然的片刻死寂,聽不到四散響起的高呼聲、嚎啕聲,紛飛的大雪中,墨刑□□着家鄉的方向,雙手攏在唇邊,一如十年前秦松在雨中那般高喊——

“我們要回家了——”

馬車行駛在坎坷不平的山路間。

墨刑天将額頭抵在曲起的膝蓋上,靜靜地閉上雙眼。

風雪載途。一路的颠簸,前路消融在漫天的風雪之中,白皚皚一片,看不真切。寒冷,疲累,早已習慣了的饑餓與幹渴,難挨的歸途……十年的生死劫難,好容易留下來,還不夠?回家的途上再來上一番折磨。可雖說如此,雪花落上皮膚,每個人心中都是一片清清涼涼的希望。回家了,回家了,我們,終于要回家了……

掌勺的胖子斷了三根手指,可鍋鏟子還揮得起,憨笑着拿手背直揉眼睛。趙家小二留在亂冢上了;該怎麽對李伯李嬸講,他們的獨子也沒了……回鄉途中不見了當年的小啞巴,少卿呢?和墨刑天講過,他要留在軍中,聽說是去京城了,帶着崇武的□□……聽說師父賦閑後也歇在京城。

耳邊,恍惚響起清亮的笑語,是那聲聲喚着的“刑天!”。一晃,十年過去,小松也已二十有五了吧?他怎樣了?過得好嗎?還在做工匠,還那麽愛說愛笑嗎?他……娶妻了嗎?

白雪茫茫中,依稀能見到小村的輪廓了……

墨刑天扶着□□,緩緩踏上闊別十年的土地。

他早已無法再策馬。右腿如同一截沉重的累贅,僵硬地拖在身後,一步一步,緩慢地前行,可無妨,他回家了……回家了啊。

馬上……就能再見到小松了。

一顆心,輕捷得仿佛要飛起一般。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他只剩他了,今生,再也不要離開……

十年已将小村磨洗出了破敗景象。無數的荒蕪,無數的人去樓空,當年離家,是誰站在綿綿楊柳間為自己送行?如今,白雪紛飛,你看,我得勝了,真的是冠翎歸鄉……

亟亟行至那熟悉的門前。心跳一陣緊過一陣,墨刑天伸出微微顫抖的手,一推——

咔噠一聲輕響,門上一把鐵鎖晃動了一下,仍扣得緊緊。

心髒一下子被無形的力量捏緊,墨刑天推門的手僵在空中,愣愣地伸着,不知究竟該不該收回。這是,怎麽……

身後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幾聲蒼老的咳嗽渙散在風中,墨刑天回過頭去,只見一白發老翁顫巍巍地走來。墨刑天連忙向老翁走近幾步,剛想開口詢問,卻見老翁一雙混濁的老眼,在觸及自己面孔時驀地睜大。上下打量了墨刑天幾遍,老翁搖着頭,緩緩向後倒退幾步,仰頭笑出了淚來:

“好、好、好!秦松伢子,可終于等到你回來了!”

十年後,墨刑天與秦松終于再度相逢。

白雪覆蓋的路旁隆起一座低矮的墳冢。

大雪中,一棵挺拔的秦松淩霜傲雪,茕茕孑立于墳邊。寒風吹過,松枝搖撼聲聲竟如同輕輕笑語——

墨刑天身形搖晃幾下,直直地跪倒在墳前的雪地上。

身後,老翁絮絮的低語喑啞猶如鬼魅:

“爹被抓去當兵,不到兩年便戰死了,娘和妹妹就靠他一個人養家,一天天,累死累活,一只眼睛就在爹被抓走那天,叫軍吏給打壞了……十年了,一個人,死命地撐着,撐到妹妹出嫁,撐到娘也被娘家人逼着改嫁……

“時常有人問起……這俊氣的後生究竟在等着誰,直到病死……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一塊巨大的白玉,被兩只蒼老的手托着,遞到了墨刑天眼前:“這是他從五歲起,剛會拿琢玉刀時便開始練的,預備着練好了手藝後刻了送你……”

羊脂般瑩白、細膩,沒有一絲瑕痕的平整玉面上,底部擁了半邊惟妙惟肖、迎風舒展的薇菜,上面,遒勁有力的松枝與柔美伸展的棠棣交錯掩映,中間空出的平面上,隐隐映出上古神話中,刑天高高揚起幹戚的威武身影,一片猶如初學寫字的幼兒所書騰龍蛟龍般灑脫飄逸,美到令人驚嘆不已的行書刻字,恍若從玉中生長出一般,整齊布于其上——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啓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啓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雪,愈發下得急了。

天地間,寂然無聲,墨刑天将手臂覆上雙眼,久久地沉默着,在墳前,在墳中人前。

十五歲,到二十五歲,他等了他十年,将一生中最為鮮活的生命,細細燒灼,全部燒盡在無望的等待中……

雪地中跪着的,是一具空殼。魂魄,已然埋在那孤獨的墳墓中,白茫茫一片,一無所有,幹幹淨淨……

雪花,紛紛揚揚落在肩頭。

半晌,墨刑天放下雙手,望着墳頭,如往常對懷中的秦松那般,緩緩勾起了嘴角。

他伸出手,輕柔地拂去墳上一片覆蓋的積雪,然後,俯下身,将雙唇輕輕印在那冰冷的墳頭上。

“小松。”他輕輕笑着,低低地喚。

“我回來了。”

尾、

墨姓将帥大退猃狁的戍邊之戰湮沒于歷史長河之中。

不過是史書中随處可見的十年戍邊,多年過後,再無人記得。

更無人會知道,那戍邊的将領,他曾有過一位父親、一位兄長、一群一同直面生死的兄弟,以及一個在解甲歸鄉後,陪伴了一生的人。

無人知道那楊柳遍布的小小村莊,無人知道那守一座墳直至死去的殘腿老人姓甚名誰。無人知那墳中人曾等待過誰,用一生最好的年華。

人們只知,那邊疆大漠上薇菜枯了又長,那鄉間小路旁青松蒼翠依然。

亂世中渺小的生命,渺小的一段故事。

無人屑于去記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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