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艾文清醒過來的時候(是真正的,現實中的清醒),他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嘔吐物之中。
嘔吐物中有他的昨天晚上吃下去的黑面包,一些豌豆,還有大量的酸啤酒。該死的他不應該喝酸啤酒的,哪怕那玩意已經是晚飯中唯一可以讓人輕易下咽的東西,但也正是因為酸啤酒,他的嘔吐物聞起來簡直是地獄。
艾文睜着眼睛,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知道自己此時正在自己的學徒宿舍裏,那滿是潮氣與毒蟲,通風和光照都不比痰盂更好一點的鬼地方。熒光沙漏在牆角散發出了鬼魅一般的淡綠色光芒,那呼吸一般一明一暗的頻率證明現在是太陽升起前的三刻鐘:也是低級學徒前往導師的房間,為其打掃走廊,清理雜物的雜役時間。
若是艾文沒有及時趕到那裏并且把那該死的清潔事項完成的話,等待他的恐怕會是相當可怖的懲罰。
但當艾文踉踉跄跄地撐着地板,從地上坐起來之後,他卻只是用袖子擦掉了自己臉上的粘液和髒污,然後目光呆滞地在原地坐了一會兒。
艾文明明知道自己應該趕緊動起來:清潔自己,換上學徒袍,然後趕緊趕往導師的房間,若是運氣好的話,他還有有一點稀薄的可能躲開那一頓懲罰。
但他始終不想動彈。
靈魂仿佛已經被榨幹——
艾文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之前看的那本低俗小說中的某句臺詞。
這句子很好笑,但确實很适合用來形容現在的他。
艾文腦海裏不斷地重複着那想象中的房間裏發生的一切:那黑色的影子,那可怖的“噠噠”聲,還有最後……
最後那恍惚間的一撫。
仿佛是溫柔的。
艾文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在過度的痛苦中産生了奇怪的妄想或者幻覺。但他莫名地覺得,在自己徹底退出房間前聽到的“噠噠”聲中,似乎蘊含着其他的意味。
艾文的本能在拒絕他去思考和深究那種噠噠聲還有那影子究竟是什麽——他的室友在發瘋前狂亂的眼神無比清楚地浮現在了艾文的腦海之中。
該死的,他确實不應該去看那本羊皮書。
他更加該死地不應該去嘗試。
在艾文注意到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佝偻着身體哭了起,恐懼和絕望的眼淚順着他的下巴一直滴到他的胸口。
“嘿,艾文——你已經晚了!”
有人模模糊糊地在宿舍的門外喊道,他甚至好意地拍了拍門。
那是一個新來的年輕人,艾文已經記不清他的名字,只記得他有一頭相當鮮豔的紅發,和宛若小山一般的高大身軀,另外,還有一雙跟他體型完全不一致的藍眼睛。
那男孩的眼神溫順的就像是一頭奶狗。
大概就是因為那眼神,艾文曾經出于好心給過那男孩一些指點好讓他熬過最可怕的學徒初期。不過大概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那新人男孩從此之後便在艾文身上傾注了太多不應該的友善。
“艾文?”
在發現艾文毫無動靜之後,那男孩的聲音裏染上了一些慌張。
“我……我沒事……”
艾文咽下心中忽然湧現出來的疲倦和厭惡,發出了沙啞的回答。
“我馬上出來。”
停頓了片刻後,艾文補充道。
“嘿,艾文,如果你不舒服的話,我可以幫你……”
“不需要。”
艾文冷漠地回絕了門外的那個人。
當他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一股眩暈感朝着他襲來。但即便是這樣,他還是強撐着在房間的角落草草給自己梳洗了一番。
令艾文感到有點驚訝的是,他本以為自己的模樣應該會相當凄慘,畢竟直到現在他的太陽穴依然在隐隐作痛,殘留着那種被挖掘的痛苦感。他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在鏡子裏看到一個雙頰凹陷,滿眼血絲的人影——就像是他的海侏儒室友在發瘋前的那副鬼樣子。
但實際上,出現在水鏡中的人卻顯得格外神采奕奕。
艾文盯着那有着豐盈臉頰,閃亮的發絲和祖母綠一般眼瞳的俊美年輕人看了好一會兒,幾乎無法将那個人影與自己聯系到一起來。
除了臉色過于蒼白(就像是一具倒挂在鐵鈎上被瀝幹了血的屍體)之外,艾文現在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
有那麽一瞬間,非常短的一瞬間,艾文幾乎要以為那所謂的群星之間的房間,那訪客還有影子(當然還有那該死的“噠噠”聲)都只是他的一場噩夢。
然而下一秒,艾文看見了那道痕跡。
那痕跡就在他的臉頰上,很淡很淡的一道灰色的影子。
看上去就像是艾文不小心在那裏蹭到了一道煙灰。
但艾文在看到它的時候,卻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上沾上了一些淡淡的像是灰塵般的東西。
它聞起來有一股很淡的金屬的味道。
當聞到那股味道的時候,那種被什麽東西撫過的觸覺鮮明地在艾文的腦海中回放了。他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嘴,好把那種因為恐懼而再次湧入他身體的嘔吐感壓抑住。
“這只是一道灰塵。在這種耗子窩裏,保持整潔才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不是嗎?”
艾文輕聲地對自己說道。
“不要變成一個傻瓜……那種疑神疑鬼的蠢貨,你知道那只是你想象出來的玩意兒,對吧。”
艾文幾乎都快要說服自己了。
水鏡在他面前泛起了波瀾,倒映出來的人影開始變得扭曲。
“嘩啦……”
最後,水鏡化為了一捧清水,落在了艾文的腳邊——他的精神力太過于不穩定以至于連這個最基本的水鏡術都無法維持。
艾文茫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水痕,他愣了愣,而緊接着,他聽見自己的大門外再一次傳來了惱人的聲音。
“嘿,艾文,你還是沒出來?”
紅發狗狗眼小心翼翼嘀咕道。
艾文簡直不敢相信,那家夥竟然一直守在他門口。
“你真的還好嗎?”
那家夥的聲音中充滿了異樣的不安。
艾文在房間內無聲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他發誓就算是他的親生母親也不曾對他傾注這種程度的關切。
當然,關切是很好的。
但是艾文現在最需要卻是獨處(而且哪怕是他沒有遇到那檔子“房間”的事情時,作為一名處境惡劣的法師學徒,他也絕不會想要讓這樣一條紅色毛發的大狗狗黏在自己的腳後跟上)。
艾文轉身來到了門口,然後打開了大門。
在看到狗狗眼的瞬間,艾文幾乎要給他來個“絕望纏身”來表達自己的煩躁,但最後他還是忍住了。
“艾文……你,你遲到了。”
狗狗眼在對上艾文的視線時候露出了安心的神色,但很快他又顯示出了強烈的擔憂。
“是的,我當然知道。”
艾文抹了一把臉,然後徑直越過了狗狗眼朝着導師的房間快步走去。
在與對方錯身的那一瞬間,艾文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了狗狗眼臉上浮現出來的微弱的受傷神色。
但那可憐的神色只讓艾文覺得更加的心煩意亂。
連接着學徒宿舍與導師寝室之間的走廊仿佛從未這樣錯綜複雜而漫長過。在那一扇一扇的狹長窗戶外面,天空已經漸漸浮現出微亮的深藍色。這是不妙的顏色——艾文匆匆看了窗外一眼,終于遲鈍地感覺到自己回歸了現實。
但悲劇的是,是不太妙的現實。
天就要亮了,而艾文毫無疑問,真的錯過了導師起床前的清潔。
一想到這裏,艾文便覺得自己的心髒仿佛墜了鉛塊,幾乎快要直接墜到他的腹腔中去。
狗狗眼沉重而笨拙的腳步聲噠噠噠地貼在艾文的身後。
“嘿,艾文,其實我可以幫你處理好那些事情……”
他悶悶地壓低了聲音,在艾文身後輕聲說道。
艾文翻了一個白眼。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艾文冷漠地說道。
拜托——他雖然已經足夠倒黴,但他還沒有惡劣到慫恿另外一名學徒為自己送命。
“我真的……”
“閉嘴。”
艾文打斷了狗狗眼的話,然後加快了腳步。
他真不願意再理會身後的大個子——後者的每一句話都在提醒艾文接下來他要面對的事情将會是多麽可怖。
讓艾文沒有想到的是,他這一路上的害怕與緊張,最後竟然會是一場空。
導師并沒有責罰他。
因為……那個老頭自己已經陷入到了更大的麻煩之中。
艾文還沒有靠近導師的寝室,便注意到了那附近不同尋常的騷動。
人群聚集在走廊與樓梯的附近,細小的竊竊私語伴随着不安定的空氣飄蕩開來。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艾文熟悉的惡臭。
“嗯?”
艾文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他又用力地嗅了嗅空氣,心中浮現出一抹疑惑。
為什麽這裏會有三角魔的味道?
作為一名多次從那只畸化三角魔的尾巴下逃生的倒黴飼養員,艾文相信自己不會錯認這個味道。
而等他急急忙忙撥開人群看到的景象,也證明了他的判斷确實沒有錯。
就在這裏,他的導師的寝室之中,有一只高度畸化的三角魔。
導師蒼白而枯槁的軀體與三角魔黝黑的肢體相互交纏,不斷地律動着。
“嘔……”
從人群的某處傳來了幹嘔聲。
艾文相信那是某個新來的學徒——只有新學徒才會這麽脆弱。
當然,這并不是說眼前的場景不夠惡心和恐怖。
艾文只瞟了場中情形一樣,便不由自主地移開了目光。那種惡心感再一次湧上來,讓他身形微微一晃。
“艾文,你怎麽樣?”
有人扶住了他。
艾文忍不住擡頭看了狗狗眼一眼。
後者此刻的表現讓艾文感到了些許意外——這個性格有些過于軟弱的家夥顯然并沒有被導師和三角魔此時的景象影響到。
他握住艾文的手有些冰冷,但十分穩定。
而他的眼睛自始至終停在艾文的身上,那種平靜的眼神,在偶爾的幾個間隙中,竟然顯得格外的冷酷。
艾文不由自主的輕顫了一下。
“艾文?!”
紅發的青年眼中頓時溢滿了關切和驚慌,在那過于充沛的情感中,剛才艾文所觀察到的冷酷仿佛只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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