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艾文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連滾帶爬地從道格的實驗室門前逃回他的新宿舍的。
他只知道,當他恢複意識的時候,他正趴在盥洗室的洗手臺前不斷的嘔吐。他并沒有吃什麽(這些天來他吃得越來越少),嘔出來的只有一些酸啤酒和微紅的血絲。
當他看着自己的嘔吐物時,腦海中不斷盤旋的卻是他在道格實驗室大門閉合前最後一秒所看到的場景。
那團陰影。
不斷變換着形狀,逐漸從牆縫中蔓延出來的陰影……是電氣燈的燈火晃動?亦或者是他的錯覺?還是……
艾文拒絕繼續想下去。
從那一天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打開過那本羊皮書,更沒有盯着那張星圖,進入到那可笑的幻想中的房間中去。
艾文無從得知他的“訪客”是否離開了,但是,讓艾文相信那團影子已經入侵到了遙遠星辰彼端的現實生活中來——這未免也太荒謬了。
與其相信這個,艾文更願意相信自己只是因為精神過于緊張而産生了幻覺。
法師的思緒纖細而敏感,各種妄想症在這個群體中并不罕見。
艾文拼命地說服着自己。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來,檢查起了自己之前挂在牆上和門上的陣法盤和符文,魔法女神,秩序之神和可以吞噬噩夢的夢魇之蛇的雕塑被他規整地擺放在房間的角落,當艾文詠唱的時候,那些價格昂貴的雕塑散發出了淡淡的光暈,顯示房間裏這個嚴密的保護陣法正處于運轉之中。
艾文幾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來布置房中的這一切,他甚至還私吞了一些他的前任導師之前留在他這裏的實驗材料(當然,現在那個老頭可沒有辦法再找他來追究這些了)。
艾文的這個舉動不僅奢侈而且還相當冒險,但當他看見魔法的光暈在房間裏流淌時候,他只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艾文低聲地對自己說道,一遍又一遍。
但盡管這樣,他依然無法控制自己用胳膊環繞着膝蓋,将自己的身體塞進房間的角落,他整個人不自覺地瑟瑟發抖,冷汗浸透他的衣服。
疲憊一點一點滲透進他那透支了精力的身體,盡管艾文心中充滿了恐懼和抗拒,但在不知不覺中,他還是無可避免地睡了過去。
“你不應該讓房間空置太久。”
睡夢中,艾文聽見了熟悉而陌生的聲音。
他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先那潮濕而陰暗的宿舍之中。一層淡淡的霧氣萦繞在狹窄的房間裏,它們散發出一種令艾文難以忍受的金屬味。
而他曾經的室友,離奇消失的海侏儒先生正蜷縮在吊床上,沖着他低聲嘟囔道。
光線是如此幽暗,以至于從艾文的角度看來,那只海侏儒只是一團黑沉沉的影子。
“滴答……滴答……”
仿佛又液體在房間的某個角落不斷地滴落,發出了粘稠的聲音。
艾文從未感到這麽害怕過。
他想要尖叫,但嗓子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連一聲氣音都沒有辦法發出。
艾文覺得自己的身體,從頭發絲到腳趾甲,每一寸軀體都被徹底地凍結了。
“祂希望你能在那裏陪着祂,你沒有辦法逃跑留的。”
海侏儒的嗓音裏透着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狂亂,他每說一個單詞,都讓感艾文感到太陽穴規律地抽痛。
在對方的聲音裏,透露着某種令艾文無法忍受的東西。
那只來自于靈魂最深處,人類最本能的抗拒與提防。
但是艾文既沒有辦法咒罵,也沒有辦法尖叫。
他只能僵硬地帶着那彌漫着金屬氣息的房間裏,無助地看着淡灰色的霧氣流水一般順着學生宿舍的門縫,一點一點地湧入這間房間。
海侏儒的身影在逐漸變得濃郁的霧氣裏變得更加模糊。
“祂喜歡你,那是異常偉大的存在,比偉大還要更加偉大,比邪惡更加邪惡,比永久更加永久的浩瀚黑暗,龐大而絕望的深淵本身,祂看上了你——祂在給予你回應。你得回去,不然事情将會變得更加糟糕,祂将會去找你的,刺破規則與位面,維度與時間,你将享有伴随祂左右的永久榮耀。”
話語的最後,艾文只覺得那刺耳到了極點的聲音仿佛同時回響在現實,想象,還有他的頭顱內部。那巨大的聲響,幾乎讓他要懷疑自己的腦漿都快要被要被震成泥漿然後從耳朵中流淌出來。
艾文痛苦得近乎無法呼吸。
地面上的霧氣開始一點一點的變形,在艾文驚恐的視線中,它們盤旋着,然後化為了無數根細長而靈活的觸手。
它們朝着艾文的身體襲來,在霧氣的下方,渾濁的紅色和黃色光芒交替而混雜地微微亮起。
也就是借由着那光線,艾文終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前任室友如今的模樣。
然後,艾文從未如此後悔自己朝他暼去的那一眼。
那異常污穢和醜惡的場景讓艾文瞬間失去了所有強撐的冷靜與堅持。
“啊啊啊啊——”
艾文發出了一陣長長的慘叫聲。
“砰——”
下一秒,他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和抽搐。
地獄一般的煎熬一直到一刻鐘之後才勉強退去,艾文而花了更長的時間來恢複正常。
哪怕生理上的痛楚正在一點一點的變得淡去,但是心靈上受到的巨大創傷卻依舊在流血,腐爛。
當艾文躺在地上,将臉貼在潮乎乎的磚石之上動彈不得時,他的腦海中卻始終漂浮着夢中的場景。
他無比确定,他所看到的那東西恐怕壓根就不是他的海侏儒室友……而是另外一種借由他那倒黴室友的靈魂,穿破虛空與時間,逐漸侵入現實世界和睡夢的另外一種存在。
那種東西正在追随着艾文而來。
“我究竟……做了些什麽啊?”
艾文輕聲地低語着,包含着痛苦與絕望。
艾文的口腔裏彌漫着一股血腥味,他的舌尖很痛,恐怕是因為剛才痙攣時他不小心咬傷了自己。
當艾文真正能夠從地上爬起來并且維持一個基本的生理起居活動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但艾文發現棘手的事情恐怕并不僅僅是他那異常虛弱的身體和危險的精神狀态。
魔法陣,符文盤,還有魔法塑像所構建出來的基本防禦,艾文作為一名法師所能構建出來的所有措施都已經徹底淪為了廢墟。
艾文不敢置信地打量着那些耗費了他所有財力和精力的東西,大腦一片空白。
“看在魔法女神的份上……”
艾文踉踉跄跄地來到牆壁的前面,他從牆上取下了一張相當昂貴的符文盤,用指尖輕輕摩挲着那已經完全凹凸不平的表面。
在秘銀已經逐漸開始融化的符文盤上,所有預留的魔法回路都已經徹底地堵塞,而那總是一塵不染泛着魔法光輝的魔法陣,如今只有一片黯淡,構成陣法的符文零件從柔和的亮色轉化為毫無生機的淺灰,一層泛着淡淡金屬氣息的灰塵薄薄地覆蓋在那上面。
至于那些魔法雕像……好吧,艾文覺得自己真不應該仔細看那些魔法雕像。
那些雕像看上去已經在陰暗潮濕的環境中度過了一萬年;魔法女神與秩序之神的面容變得一團模糊,本應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兩團凹陷下去的黑洞,一條白胖的蠕蟲從其中探出頭來,然後慢吞吞地縮了回去,夢魇之蛇的身體已經寸寸斷裂,但是一層灰白色的粘液卻包裹住了那些碎片,那顆碩大的蛇頭原本雕工精湛異常兇猛,但這個時候的它看上去,卻更像是在痛苦萬分的慘呼。
艾文感到自己的內心傳來一陣絞痛,這種痛苦卻并非來自于他那已經耗盡的財産,而來自于更深處的恐懼。
他幾乎不敢再看魔法女神雕塑上那扭曲的表情,他有一種異常不詳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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