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不應該這麽做的我這真是瘋了……”

紅發的青年一邊喋喋不休地嘟囔,一邊用一把小刀,企圖撬開艾文口枷上的鎖扣。

“咔——”

鎖扣比他想的還要更加容易打開。

畢竟魔法已經失效了,那些本應該無比堅硬的金屬卻因為某種原因而鏽蝕得很厲害。

但鎖扣雖然打開了,卻并不意味着意外不會發生。阿利斯特的手一直在顫抖,在鎖扣彈開的一瞬間,小刀從金屬的鎖扣上滑開了,刀尖在艾文的臉上留下了一條狹長的口子。

鮮血瞬間湧出了傷口,而也正是那疼痛讓艾文回到了現實。

瘦弱的法師學徒就像是被人拖出水面的溺水者,發出了一聲急促的喘息。

他睜開了眼睛,瞳孔幽深,虹膜碧綠如深潭。

當然,這裏的光線依舊給他的雙眼帶來了如同針紮一般的痛苦,但是他從未覺得這該死的房間這麽美好。

“哦,該死的該死的——”

阿利斯特驚慌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艾文看向他,後者現在的表情就像個飽受驚吓的孩子。

“多……謝……”

艾文對着阿利斯特輕聲說道。

開口時他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就像是被砂紙磨砺過一般粗糙。

阿利斯特呆呆地看着艾文,他的背上滿是冷汗……就在剛才,當他劃傷艾文的時候,他看見了一些東西。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那些東西隐藏在艾文蒼白的皮膚下方,呈現出令人驚駭的金紅色與青綠色,那異常鮮豔的兩種顏色渾濁地糾纏在一起,像是覆蓋着粘液的蠕蟲,背上甚至還有人眼狀态的拟态紋路。

那玩意在艾文的傷口間隙中簌簌而動,轉瞬即逝。

而鮮血一直到幾秒鐘後才遲緩地流淌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阿利斯特直覺那或許并非是血液。

艾文·裏維斯,這名深深吸引着他的年輕法師學徒,現在真的還是人類嗎?

阿利斯特對此充滿懷疑并且異常驚恐。

就在阿利斯特這麽想的時候,他看見艾文沖着他的方向,擡起了自己的雙手。

“幫我……打開……這個。”

艾文低聲說道。

“不。”

阿利斯特近乎本能地拒絕了他。

現在的艾文讓他感到害怕。

“幫我打開。”

而艾文定定地凝視着阿利斯特,然後又重複了一遍。

阿利斯特臉上浮現出了猶豫和掙紮的神色,他的喘息變得越來越急促。

“不……不……艾文……我覺得你出了點問題。也許是……非常嚴重的問題……我不可能就這樣放開你。

艾文聽見阿利斯特語無倫次地說道,語調中飽含驚慌和無措。

阿利斯特的拒絕讓艾文感到一陣忽如其來的煩躁——或許用暴虐的狂怒來形容要更加确切一些。

在很短的一瞬間裏,艾文想要直接将面前這具脆弱而低等的血肉之軀直接撕碎。

他的身體內部騰起了一股灼熱,金屬的氣息順着他的吐息自口鼻處溢出。

幾乎就是在同時,艾文看見了阿利斯特背部的異狀。

後者因為驚懼或者別的什麽原因不知不覺又退到了房間的陰影處,那些附着在他背部的觸須在須臾間膨脹開來。那些原本緊緊縮成小圈的尖端此時也展開了,一排一排鮮豔而尖銳的牙齒在陰影中冒出了詭異細碎的微光。

對于自己背後的一切,阿利斯特卻依然毫無所覺。

他就站在那裏,顯得脆弱,慌張,宛若迷路的小狗——異常可怖的怪物卻正在他的身後,只差一點就要将他整個人直接吞噬。

“不——”

艾文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的,他跳了起來,以一種怪異的方式朝着阿利斯特躍去。

他覺得自己仿佛在空中停滞了一小會兒,像是某種魔法生物那般,在半空中滑行——而下一秒,他重重地撞到了阿利斯特,将其直接壓在了地上。

嘶嘶……

那些亟待進食的觸手們仿佛發出了一聲細小的嘶鳴。

它們在碰觸到艾文之後宛若撒了鹽的蠕蟲般縮皺在了一起,最後變得又細又弱,泡沫一般破碎了,只留下了一團細碎如煙的黑色粉末。

“啊啊啊啊啊啊啊——”

而阿利斯特卻被吓得不輕。

他瘋狂的慘叫起來,将艾文從自己身上推開了。

“那他媽是什麽?!發生了什麽?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艾文看見有些東西在阿利斯特臉上閃亮,那是他的眼淚。

“噠……我……我只是在幫你。”

艾文虛弱地坐在地上,暈眩和劇烈的頭痛包裹着他。

他臉上的傷口正在隐隐作痛,恍惚間,他覺得這是那些觸手在消散時候會感受到的痛苦……

而當他企圖開口解釋一切時,他的喉中溢出了一絲細細的摩擦聲,聽上去就像是一聲輕微的“噠”,艾文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然後他迅速地轉換為人類的語言。

(為什麽要用“轉換”這個詞,你原本就是人類——在他的心底深處,有個聲音發出了微弱的疑惑,而艾文本能地無視了那一聲質問。)

“你看見了。”

艾文低語道,沒有用疑問句。

他相信,在那些觸手從宿主身上剝離時,一定也讓宿主窺見了一部分可怖的殘影。

這也就是為什麽阿利斯特一直在神經質地抓着自己的後背,這個可憐而憔悴的紅發青年看上去已經搖搖欲墜。

當然,艾文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劇烈的頭痛灼燒着他的神經。

“是的,我他媽看到了!那是什麽?!這裏到底該死的發生了什麽?!”

阿利斯特持續的尖叫讓他更加頭痛。

艾文死死咬住了牙關,他喘息着,強行讓自己清醒過來。

“這,這裏……正處于危險之中……你們的世界……”

他對阿利斯特低聲道。

“投影……祂的投影正在……侵蝕……剝落……”

艾文忽然感到一種強烈的痛苦。

他發現自己好像忽然間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

他想要向阿利斯特傳達他所能感知到的恐怖信息,但無論他怎麽搜刮自己大腦中的詞語,卻依然無法完整地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他覺得自己腦海中所蘊含,或者說,他在那片星空之中所攝取到的東西是那麽的龐大而深奧,已經遙遠超過了人類語言所能歸納的極限。

“打開。”

艾文晃了晃受傷的鐵鏈,再次向阿利斯特示意道。

他希望這一次阿利斯特不要再拒絕他了。

他不希望自己再感受一次那種近乎非人的暴虐與黑暗情緒的洗禮。

謝天謝地,在劇烈的喘息與掙紮後,阿利斯特似乎終于想通了什麽。

他抓起了那把小刀,跌跌撞撞地朝着艾文走來。

這一刻,他的眼神幽深如同鬼火一般,有那麽一瞬間,艾文幾乎要以為阿利斯特是想要用這把刀殺了自己。

艾文的心跳甚至因此而頓了一拍。

但最終阿利斯特卻只是跪坐在他身邊,用刀尖撬開了艾文手腕和腳腕上的鎖扣。

這一次,他的手總算沒有顫抖了。

那些沉重的鐵鏈很快就松開了,嘩啦啦自從艾文細瘦蒼白的手腕和腳腕處跌落于地。

不得不說,重獲自由的感覺讓艾文感到一陣輕松。

然後他站起來,朝着門口走去。

“你幹什麽?!”

阿利斯特驚恐的詢問從他身後傳來。

艾文回過頭,看向阿利斯特。

“我要……想辦法……逃跑……這裏已經被‘祂’的投影籠罩……我必須離開這裏……”

他想要解釋,但最終說出口的話語,卻只有這麽簡單的幾句。

然後艾文打開了石室的大門,緩緩朝着外部走去。

阿利斯特顯然猶豫了一下,艾文以為他不會跟來,但是片刻後,艾文在自己身後聽到了紅發青年的腳步聲。

“你變得很怪,艾文,非常怪。”

阿利斯特在艾文背後發出了一聲低語。

艾文沒有回頭。

“我們都是一樣的。”

他說。

其實對艾文來說,阿利斯特跟上來這件事情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他看得出來,阿利斯特顯然正在害怕他,也害怕法師塔裏發生的這一系列怪事——但這并不怪他。

要知道就連艾文自己都對這變故茫然而不知所措。

他身體裏屬于人類的那一部分幾乎已經徹底崩潰,唯一支撐着他,讓他可以保持表面正常的,是對“祂”的恐懼。

艾文有一種強烈的直覺——“祂”正在渴求他的徹底的瘋癫與狂亂。

而艾文必須努力維持住自己的最後一絲理智。

只有這樣,他才不至于徹底沉淪到那片黑暗中去……

艾文回想起夢境中那種靈魂與其他生物相互融合的感覺,一種想要嘔吐的沖動湧了上來,又被他壓制住了。

用于囚禁“瘋癫法師學徒”的石室位于法師塔的下方,距離已經被陣法盤徹底封住的底層非常近。

無論艾文和阿利斯特想要幹什麽,他們都必須爬到更高的活動層去——只有在那裏才有高階法師,而法師塔通往外部的大門也必須經由他們才能打開。

而在寂靜無聲的法師塔內部行走時候,艾文和阿利斯特都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勁。

法師塔陰暗的走廊呈現出了一種奇妙的氣息……與艾文記憶中的截然不同。

這裏的空氣變得渾濁而粘稠,大概是因為空氣中已經完全沒有魔法粒子的緣故。走廊中的魔法電氣燈和蠟燭也只有零星幾盞在茍延殘喘地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光線很暗,暗到令人有些不安。

在路過長窗的時候,艾文突兀地停住了腳步,他回過頭,看向阿利斯特。

“我們沒有見到任何人。”

他說。

“這裏太靠近底層了,沒有人會想要來這裏。"

阿利斯特幹巴巴地說道,從語調上來聽,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說的話。

在場的兩名法師學徒都知道,哪怕是在法師塔的宵禁時間,這裏也不曾這麽安靜過——事實上法師塔本身就不可能真的安靜。

畢竟這裏居住着這麽多,這麽多的法師。

各種試驗總是夜以繼日地延續着,囚籠裏的那數不勝數的各種實驗動物會發出悲鳴,更何況法師塔本身便是一座魔法,生物,魔械還有磚石的混合物。

哪怕沒有法師們的動靜,那些機關也會在運轉中發出難以避免的摩擦聲。

那些細小的噪聲共同彙集成法師塔內部永不停歇的奏鳴,就像是人類的呼吸聲一般,你不會注意到它,但它一直都在。

但是此時此刻,萦繞在艾文與阿利斯特身側的,只有死氣沉沉的寂靜。

這座法師塔仿佛……已經死了。

但是艾文和阿利斯特顯然并沒有追究下去的意識了,這大概是一種自我保護,保護他們不至于直接就此崩潰。

簡單的對話之後,他們兩人又一次地在寂靜無聲的甬道裏前行。

通往上層的幾個固定魔法陣都不出意料的失效了,鑲嵌在瑰麗青金石板上的秘銀暗淡得就像是鉛粉,而石板本身更是布滿裂紋。

艾文和阿利斯特不得不想辦法在法師塔錯綜複雜的甬道和房間裏尋找着可以通往上一層的石制階梯——那是建造這座法師塔的矮人工匠們為自己留的建築通道(矮人們無法感知魔法粒子的存在,就更不要說使用魔法陣進行通行了)。

而那個東西,或者說,那只生物,就是在他們推開某位法師的實驗室時竄出來的。

打開那扇門的人是阿利斯特——當然,如果是艾文的話,他大概預先便有所感應。

但當時的他正不由自主地立于長窗之下,皺着眉頭凝望着窗外幽暗的天空。

他的心緒因為那看似黑夜的天色而十分不寧,以至于完全錯過了那一抹微弱的腐肉味與水腥味。

“嘶嘶——”

當那細微的嘶鳴伴随着開門聲同時傳來的時候,那玩意已經鬼魅一般沖了出來。

“阿利斯特!”

艾文立刻就察覺到了不對,他發出了一聲咆哮,然後便看見一道青白色的影子直接落在了紅發青年的身上。

“見鬼!”

阿利斯特發出了一聲咒罵。

他伸出了手,艾文看到他做了一個手勢——但那他媽是一個魔法手勢!

阿利斯特身為法師的本能差點兒害死了他,魔法手勢在正常的時候大概可以讓他發出一個驚人的“腐蝕”或者“火球”,但在現在,他得到的卻只有那鬼魅生物唾液四溢的血盆大口。

艾文朝着阿利斯特狂奔而去,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這麽快。

像是一道風,或者一道影子,若是艾文能夠有餘裕注意到自己的狀态的話,他一定會感到驚訝。

他的輪廓在那一瞬間變得模糊了起來,身影在須臾間拉長,然後在下一個須臾,他出現在了那該死的怪物身邊。

在這魔法粒子完全湮滅的死寂空間裏,艾文卻比之前要更像是某種魔法生物。

但在這個時刻,艾文也好,阿利斯特也好,都沒有注意到那詭秘的一幕:阿利斯特已經被那玩意重重地咬住了手臂。他瘋狂地掙紮着,想要将它從自己身上摔下去,但那生物卻并不是什麽小東西……它幾乎有阿利斯特的兩倍那麽長,身形龐大而粘稠,宛若一條變形的蠕蟲。

從那腫脹的身體兩側探出來的一排米白色附肢死死地絞在了阿利斯特的身上。

但當艾文到來的時候,那玩意卻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吓一般,它倏然放開了阿利斯特然後弓起了身體貼上了牆壁。

那些昆蟲一般的附肢深深地紮在了磚石之間的縫隙之中。

若是艾文沒有看到落在地上的那把小刀的話,它本可以輕而易舉地順着牆壁直接爬到天花板上方。

但艾文比它的動作更快一步,他抓住了那把小刀(就是之前曾經被用來撬開過鎖孔的那一把),然後直接将尖銳的刀刃釘入了那只怪物的後頸靠下的部位。

“噗……”

那種感覺就像是将匕首插入了灌滿了溫水的牛胃之中,從怪物的身體裏迸出了一大股腥臭的半透明粘液。

那些昆蟲般的附肢瘋狂的揮動起來,磚石被撓成了無數的碎石塊與灰塵齊齊落下,而它的尾部更是在絕望地拍打着地面。

這場景落在其他人眼中定然相當駭人,可艾文卻莫名十分确定,他所釘入的位置絕不至于讓那怪物可以掙脫。

一直到那怪物的掙紮逐漸變得微弱。

艾文才抽出小刀,他猛地向後躍去,順便還拖了一把阿利斯特。

一些混雜着灰褐色和土黃色不明物的內髒伴随着粘液一同從艾文劃出的刀口中粘稠擠出來。它們自身的重量将那刀口拉得更長,幾乎快要将那只怪物從頸到後背直接刨開。

一直到那些內髒都擠出來挂在怪物的尾部,插入石牆的附肢才不堪重負,根根繃斷,至此,已經沒有了動靜的殘骸才緩緩跌落在了地上,發出了一聲沉悶而濡濕的響聲。

随即長長的走廊中,才再一次地恢複了寂靜。

也許是因為它死前的震動觸動了某盞魔法電氣燈的接線,一聲輕微的蜂鳴之後,位于法師實驗室大門兩邊的燈“噔”的一聲徐徐亮了起來。

在那不合時宜的照明下,艾文和阿利斯特終于得以看清楚那怪物的真正模樣。

那是一種醜陋到幾乎難以描述的生物。

它看上去就像是已經在藥水中泡腫而腐爛的四腳蛇,有着細長的身體和與身形不成比例的細弱四肢,從上肢到後肢的兩側,怪異地生長着那令人作嘔的昆蟲附肢。

這絕非是正常的生物,也遠不似魔法融合生物。

因為即便是品味最底下的黑魔法師所制作的魔法融合物,也不會有它這般令人作嘔的青白色皮膚——那皮膚已經被鼓脹得近乎半透明,已經可以清楚地看清楚它體內渾濁的粘液與隐隐可見的內髒和五官。

更何況,它還長着一張人類的臉。

或者說,曾經是人類的臉。

阿利斯特說了一句髒話,他用手錯了搓臉,然後便因為手上的傷口而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發現那怪物有一張人臉之後,阿利斯特身上的氣息變得格外不穩。

“該死的這他媽是個什麽?!”

他的聲音聽上去兼顧了尖嘯和低泣。

“我不知道。”

艾文恍惚地說道。

與看上去幾乎快要崩潰的阿利斯特比起來,他的神态有些恍惚。

其實艾文開始還以為這是道格法師,畢竟他曾親眼見到對方以那樣古怪而難以解釋的狀态鑽入下水道——他身上的氣味與眼前的這只怪物十分相似。

但阿利斯特之後的發現卻推翻了他的猜測。

“哦,我%¥#@……”

紅發青年爆發出了一長串含糊快速的咒罵,他看上去似乎真的快要瘋了。

“我知道他,哦,天啊,天啊——這是米利安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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