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溫熱的手心裏,細長的指節抽了下,無奈被攥得太緊,脫離不了。

她不懂什麽叫距離,不願意放手就抓住了不放,傅北沒有看她,低垂着眼,寫字的手緊握着,指節處因為太用力而微微發白,白淨的a4紙上劃了一道曲折的、粗細不一輕重有別的線,很短,還沒手指長。

“待會兒我要跟你一起吃飯,去食堂吃。”喬西繼續輕輕說,沒有問,而是在陳述,篤定了對方不會拒絕。

傅北沒吭聲,默許了。

喬西笑了笑,卻不松手,就這麽枕着胳膊朝向那邊,好似自己做的事情再平常不過,沒有絲毫不妥。

可終究,在不經意間,對方還是掙脫了,倏地收回手,面色如常地聽教授講課,當做剛剛無事發生。

喬西不知趣,往旁邊靠了些,并把作圖尺子拿出來,放到傅北手邊,還特意問:“行嗎?”

傅北拿過尺子,嗯了一聲。

因着她跟傅北悄悄講話,被眼尖的教授瞧見,教授直接讓傅北上去解題,推導公式。306是大教室,四個班一百多號人一起上課,衆多同學齊刷刷看過來,與傅北走得近的同學注意到了喬西,相互偷偷私語。

下課鈴一響,就有人湊過來問:“傅北,這是你誰啊?”

大家都看得出來喬西年紀不大,不像是大學生,一個個好奇心爆棚。喬西已經在抽條了,像春日的嫩柳,生得瘦瘦長長,滿是青春朝氣,一張臉長得出衆,站人堆裏也是最惹眼的那個,氣質與傅北是兩個極端。

傅北如實說:“鄰居。”

同學都笑笑,誇喬西好看。

“這都飯點了,小妹妹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喬西剛想應答,傅北卻先開口:“我帶她去外面吃,下次一起。”

同學便不再多說,教室裏的人都在往外走,他們也走了。

喬西跟在傅北旁邊,以為真要去外面吃,就過去拉着傅北的胳膊,免得人多被擠開,問道:“去外面哪兒吃?”

“不想去食堂了?”傅北反問。

她愣了愣,沒反應過來這些彎彎繞繞,這人剛剛還跟別人說要去外面吃,現在卻說去食堂。

“你不是說去外面麽,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傅北停下步子,帶她往樓梯邊上站,不在人流裏擠,大熱天的,那麽多人堆聚在一塊兒,汗臭味兒特別重,傅北有些潔癖,眉頭微蹙,待人稍微少些,又帶着她往另一邊人少的樓道走,一面又問:“想去哪個食堂?”

這人的心思還真是難以揣測,說話都沒個準兒。

喬西說:“我想吃幹鍋。”

幹鍋只有二食堂才有,在學校東側,離一教比較遠,校內有流動的校園公交,得坐車過去,十分鐘左右就能到。正值下午剛下課的時間,排隊坐車的學生多,她倆擠上車的時候已經沒有座位了,車內非常擠,擠來擠去的,連轉個身都困難。

剛一上車,喬西就被擠到一邊,與傅北隔開。

車內彌漫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聞着都犯惡心,喬西憋得難受,最終還是硬着頭皮在人堆裏艱難前行,擠到傅北面前,前後左右都是人,夠不着拉手環,猶豫了下,拉住傅北的胳膊。

“還要多久能到?”車內太煎熬,她實在不喜歡,由于挨得太近,稍微靠近點就能聞到傅北身上的味道,似有若無的草本香調,聞不出到底是什麽植物香氣,但很好聞。

大概是被車內的味道熏暈乎了,她再靠近了些,幾乎将腦袋抵在傅北肩頭。

傅北身形一僵,打算避開,可是車上人太多根本動不了。

喬西身後是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一行人正在興沖沖地讨論課上的知識點,還說到學期論文的課題,車上人多吵吵嚷嚷,他們的聲音最大,男生愛運動,有的也不怎麽注意衛生,大夏天的三四天才換一次衣服,身上的味兒自然重,喬西往傅北這兒直鑽,跟小孩兒似的。

公交車在逸夫教學樓停了一次,趁有人下車,站的地方暫時空出來,傅北不動聲色攬住喬西,與之調換位置。

“幾分鐘,忍一會兒。”

幾個男生仍在有說有笑,喬西一怔愣,一下子抓緊傅北的短袖袖口處的一點點布料,周圍都有人堵着,看不見車外具體的景象,只能看見一角晃動的樹木以及匆匆忙忙的人影。她抿抿唇,心裏緊緊的,又有一點澀,好似被柔軟的鴉羽的輕拂了一下,胸口處止不住發癢,可是撓不到,說不出究竟怎麽回事。

公交車行進得太緩慢,許久都開不出教學樓那段路。

車上的人依然多,擠來擠去。下一次停車時,不知被誰推了下,一個沒站穩,喬西腳下踉跄跌到傅北身上,因為方才在出神,她下意識地擡手抱住了傅北,恰恰抱在腰的位置。

傅北生活自律而嚴格,平時堅持一個星期去兩次健身房,她的腰細瘦而緊實,脊背線明顯,一摸就能摸到,喬西一向不自覺,不僅沒有立馬起開,反而佯作無意地撫了撫。

挨在一起,她清晰感受到傅北繃直了腰身,輕微地吸了口氣,胸口稍稍有所起伏。

變化太細微,但還是被察覺了。

喬西垂垂眼,無論如何都沒松手,還借着前面有人上車的時機,把人抱緊了點,她做這些小動作時既大膽又小心翼翼,借着巧勁兒掩飾,好似是怕再摔了才這麽抱着對方。

小姑娘都快把整個人抵進傅北懷裏,小力推了下,推不開,她像是一點沒發現被推了,一只手死死箍着就是不動。

終究還是由着了。

得虧車裏開了空調,不然這樣抱在一起多熱。

車轉彎時,變得搖搖晃晃的,喬西一個不穩,趔趄地往傅北懷裏一栽,不小心就觸到了柔軟。

兩人都愣了一瞬,或許沒料到這種意外,傅北還算淡定,薄唇阖動,到底什麽都沒說,倒是喬西忽然紅臉,感覺兩頰燒得厲害,她都沒敢擡頭,不讓傅北看到自己的變化。

即便是這樣,還是沒松開。

十分鐘的車程,竟漫長如此,到二食堂下車,車上的人争先搶着走,喬西終于放下手,一臉平靜地走在前面,從下車點到二食堂門口,一直都沒回過頭。

傅北就緊跟在後面,天上毒辣的陽光強烈,曬得人睜不開眼。

二食堂主打各種地方特色菜,來這兒吃飯的學生不少,不過基本都是成雙成對或者幾個人結伴,鮮少會有一個人過來吃。她倆點了兩個小鍋,一鍋排骨一鍋蝦,食堂服務周到,上菜時還附贈了一次性手套。

份量很足,兩個人吃一個鍋就可以了,但喬西非得都點。

“吃得下這麽多?”

“吃不下。”一口回答,真好意思說。

傅北去打湯,回來時戴上一次性手套,慢條斯理剝蝦,她沒問喬西怎麽突然過來找自己,其實想一想也能猜到,喬家那個情況,還能因為什麽,默不作聲剝完一只蝦,自己不吃,也不給喬西,而是放回小鐵鍋裏。

對面的小姑娘動作還挺快,手一擡,一筷子就把剝好的蝦尾夾進自己碗裏。

“吃不下,下次就少點些。”

這人總喜歡說教,還當喬西是幾歲大的孩子。要是以往,喬西準會反駁,但聽到“下次”兩個字,霎時沒了聲,反而乖乖地點頭。

興許是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不太對勁,傅北沒再繼續。

高中與大學,最大的差別在于時間安排上,高中吃頓飯都要搶時間,大學卻可以慢慢吃,一點不急。一鍋蝦幾乎都是喬西吃完的,吃到一半她終于後知後覺自己戴手套剝,等到二食堂人都散了大半了,才溫吞地啃排骨。

原本是來找人排解糟糕心情的,她卻對家裏的事絕口不提,吃着吃着反而問:“傅北,學數學是不是天天做題啊?”

傅北說:“大一大二學理論多些。”

“後面還要學什麽?”

“很多東西都要學。”

喬西哦了聲,她才讀高中,對大學的專業沒多少概念,只是經過剛剛那堂課,感覺跟高中上課沒多大區別。

一頓飯吃了将近一個小時,吃完差不多就可以去教學樓等着上晚上的課了,傅北将人送到青年湖那裏,讓喬西自己出去,打個車回家。

喬西不樂意,悶聲說:“我不想回去,在家沒事做。”

傅北不會順着她,“太晚了,喬叔叔會擔心你,早點回去。”

這人不會對喬西有過多的關心,不管喬西願不願意走,算着時間去逸夫教學樓上課。

黃昏日落時候,青年湖周圍有許多人,喬西找了張空長凳坐着看別人喂魚。傅北走到逸夫教學樓大門口,回頭望了一眼,見人還在那裏不走,皺了皺眉頭,終究還是沒回來,往樓上教室走去。

然而喬西還是沒走,買了杯奶茶在教室外面等着。

鈴一響,教室裏的學生魚貫而出,傅北走在後面,一出來見到她,霎時一怔。

“傅北——”小姑娘臉皮比城牆還厚,兩三步上前。

奶茶已經喝了大半,江大買東西不能使用現金,那會兒移動支付還沒有普及,也不知道她怎麽到的。傅北阖了阖薄唇,剛要開口,喬西卻塞給她一個東西,她的校園卡,不知什麽時候被拿走的。

喬西說謊都不帶猶豫的,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你忘了拿,在上課我不好直接進來,就只有等你下課再給。”

買奶茶就是刷的傅北的校園卡,下午都厚着臉皮進教室,晚上還不好意思進去,誰信。

傅北接過卡,淡聲說:“我送你出去坐車。”

看樣子是一定要讓喬西回去。

喬西不肯,“我會自己走,不用你送。”

明顯就是在扯謊,會自己走才怪,傅北還不了解她,打小就是如此,嘴裏說着自己會如何如何,其實沒一樣會做,只要她不願意,別人再怎麽逼着都沒用。

“那我給喬叔叔打電話,讓他來接你。”傅北說,帶人往樓下走,還順帶摸出手機。

喬西,趁空搶過去,“別打!”

猜到今天喬家可能發生過的事,傅北不會真打,等下了樓,不管小姑娘怎麽鬧,還是把人帶出學校。

喬西悶頭跟在後面,在堵氣,走着走着把她的手機揣自己兜裏,大有今晚真要趕自己走,就不還手機的架勢。只可惜這一招對傅北沒用,照舊要送她走。

去的江城大學前門。

那時前門外有許多擺小攤的,最多的是賣小吃的攤販,其次是賣小玩意兒裝飾品的,全是幾塊十幾塊錢的廉價耳環項鏈,因為小攤太多,車開不進來,就只能再走遠些。

喬西矜嬌的性子發作,不走了,杵在一個首飾小攤前,破罐子破摔地說:“我不走,随你怎麽辦。”

一條街熙熙攘攘,全是晚上出來逛街的學生,不斷有人從她們旁邊走過。傅北有耐性,只淡然地問:“不回去你住哪兒?”

故意惹她,喬西硬氣地說:“睡大街。”

傅北沒說話。

喬西又說:“睡大街我都不回去。”

她這幾年是愈發胡來了,小時候懂事聽話,做什麽事都乖乖的,随着年歲的增長卻有一點點偏激,不怎麽顧及周圍人的感受,可也還好,不會鬧出太大的事,還算有分寸。

這些年喬家在大院的風評不是特別好,喬西從小到大就有些孤僻,只讨老太太一個長輩的喜歡,長大後做事又無所顧忌,自然不讨其他大人的歡心。

傅北定定看着她,或許不知道怎麽說,亦無從安慰,畢竟這麽大個女孩子了,很多道理她都懂,能說什麽呢,說那些事無疑就是揭傷疤。

終究還是喬家兩口子有錯在先,兩個人過不下去了,何必讓孩子來承受。

許久,傅北無奈地說:“喬西,不要那麽任性。”

聲音很低很輕,沒有丁點兒指責的意思,更不是在教導,這是實話,大半夜不回家沒有任何意義,受罪的終歸是自己,任性都得自己買單。

喬西沒有立即回答,低頭看着灰撲撲的地面,一會兒,低低說:“我沒有……”

小姑娘垂着眼,不曾看傅北一下,整個人都耷拉着,她只是想找個可以依靠的人,并不是想任性,知道離家出走沒有意義,不過是來找傅北罷了。

她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麽今天會來這兒,反正就是來了。

現在還沒到晚上九點半,喬建良在六點鐘給她打過電話,她扯謊說在同學家,今晚不回去,喬建良和喬媽都沒多問,都不關心究竟在哪個同學家裏。

喬西從來沒帶過班裏的同學回家,這麽拙劣易拆穿的借口,夫妻倆竟然信了。

把人拉到一邊的榕樹下,那裏有坐的地方。

“談一談,行麽?”傅北低聲問,稍微彎下腰身。

喬西埋着腦袋,半天一動不動,更不說一個字,良久,才點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哭了,遲疑片刻,傅北還算擡起她的臉,見小姑娘只是比較沮喪,當即松手。

“他們又吵架了?”

“嗯。”

“罵了你?”

喬西搖頭,“沒有。”

兩口子那德行,傅家的人都清楚,不便過多評判,默了半晌,傅北擡手幫她理理額前散亂的頭發,勾到耳後別着。

“別太傷心。”

說不出安慰的話,就這麽一句。

喬西嗯聲,動動嘴皮子,幾次話要出口又咽下,最後只有僅僅兩個字——“不會。”

周圍各種聲音此起彼伏,與這裏不入。傅北斟酌片刻,剛要說,倏爾被一把抱住,懷裏溫熱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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