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僵局最終在忽然的光亮中結束,燈被打開,整個客廳被照明,窗外滴落不斷的雨點依稀可見,外面的世界在雨水之中變得模糊不清,連輪廓都被磨沒了。
雨夜偏冷,将酷夏遺留的煩悶燥熱徹底沖散,只餘下凄清與安靜。
最安靜的是傅北,上一刻還處在喬西決絕的僵持中,下一刻已然恢複如常,冷靜自持得不像話,好似适才什麽都沒發生過。
因為走了幾步,牽扯到了已經凝結的擦傷,傷口又冒了血絲。
脫掉高跟鞋,傅北把喬西抱到沙發上坐着,就那麽光着腳半跪在喬西面前,沉默無言地幫着處理傷口。這人一向如此,偏執又溫柔,不會做任何過分的事,但也不會有半點退步,無聲的固執。
燈光投落在她身上,顯現出一圈輪廓,連頭發絲都清晰可見,烏發沾着雨水,灰色西裝背後有濕漬,她彎着身子,卻不會弓腰低膝,守着最後的底線。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喬西不懂她在堅持什麽,亦或者在躲避。
“傷口不要沾水,明天我會帶祛疤的藥過來,應該幾天就好了。”傅北說,聲線一如以往沉穩。
喬西不為所動,直直望着她,“這是在逃避?”
傅北很冷靜,“沒有。”
“那是什麽意思?”
這人沒有回答。
喬西做事直來直往,随心所欲,不愛整那些彎彎繞繞,傅北則不盡然,有時候果決幹脆,有時候相反,而面對喬西時大多都是相反的,正如此時。
從來不會直接正面。
沉默讓人惱火,可未嘗不是另一種出路。
回國後,喬西找了她,有了現在的種種,不論好與壞,都證明這條路可行。
傅北克制而隐忍,或許老天爺都在創造契機,嘩啦啦往下潑水,一直不見停歇,雨下得太大,這一晚還是留在了這裏。
可能是念及對方今晚幫自己這麽多,她不走,喬西沒反對,兀自洗漱完進房間睡覺,而傅北就睡在客廳,連客房都沒得選。
喬西睡得太淺,一晚上思緒都亂糟糟的,半夜翻來覆去迷迷糊糊,一不小心磨到擦傷的膝蓋,差點被痛醒。
客廳的燈一夜沒關,光亮得晃眼睛。
沒想着要跟對方僵持,喬西純粹是不願意搭理,反正随這人了,一概不管。
淩晨三點多的時候,客廳裏傳來動靜,可惜喬西早已熟睡,躺在床上一點反應都沒有。她睡得不太安穩,下夜裏斷斷續續地做夢,夢見有什麽擠進了被窩裏,慢慢壓在自己身上,她極力想睜眼看看卻睜不開,最後反而乏了,妥協地任由對方折騰。
那人其實沒做什麽,只是輕輕抱着她。
夢裏的場景變了,變成了第二次與傅北有交深時,結束後,她乏累地背對着半躺下,光潔的背完全裸着,被子的一角搭在挺翹圓潤的臀上。
每一次,她都不會幫傅北一點,只享受對方的付出而不給予一丁點回報。傅北抵在身後,也是這麽抱着喬西,縱容了這些行徑,頸間的微灼氣息綿密,好似能順着脊骨鑽進四肢百骸之中,癢意啃噬着她。
傅北按着她身上最柔軟的圈,觸碰她的緩慢強烈的心跳。
等喬西睜開眼時,傅北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着,抓着她細細的腳踝,低身……
在夢中沒有清晰的感受,但因為真實發生過,卻異常深刻,當第一縷陽光投進沒有遮擋的玻璃窗戶,喬西驀地醒了。
床上就她一個人,本該在客廳裏的那個不知何時離開的,只是與前幾次不同,這回茶幾上放着一束黃芯白瓣的清新雛菊。
次次不重樣,還真是送上瘾了。
喬西有種有力無處使的感覺,覺着昨晚那一遭就是無事發生,雨一停天一亮,一切照舊。洗漱完要出門,本想把茶幾上的雛菊拿出去扔掉,可當走近後,倏爾想起自己曾經也送過這麽一束花給傅北,霎時滋味萬千。
在賓館那一晚上,她上半夜睡得很沉,但睡相不老實,睡着睡着就蹬掉自己蓋的被子,拱進了傅北那一床。
下半夜比較涼快,加之開着空調,便有些冷,她幾乎都快趴到傅北身上睡,由于空調對着床吹,她下半夜就睡得不沉穩,半夢半醒之間兀自攏了攏被角,緊緊扒着傅北。
傅北睡眠一向很淺,可不論喬西怎麽折騰,始終沒亂動一下。
無意地,喬西在被子裏亂摸間,一不小心間觸到了柔軟,她本來就沒完全睡着,這下子直接心頭一抖,醒了,整個人都僵持呆着,手還擱在剛剛的位置,動都不敢動一下,生怕會把傅北弄醒。
十幾歲正是塑造完整觀念的時期,懵懂迷茫,平時不是沒跟身邊的同齡女孩子親密打鬧過,甚至一塊兒洗過澡,可獨獨沒有這種感覺。
喬西心都收緊了,喉嚨幹澀,身體僵如筆直的木棍。
僵硬的手指曲起,又沒拿開,她臉都燒紅了,自己都能感覺到雙頰在發燙,腦袋暈乎乎的似一團攪得稀爛的漿糊。
太卑鄙了,也不應該。
該趕快拿開手的,縮到一旁躺着,裝作若無其事才是,可腦子不聽使喚,好像被定住了一樣,凝固在原地動彈不得。
半晌,才稍微擡擡頭。
或許是距離太近,或許是心有雜念,喬西感受到了傅北薄薄的綿長的勻稱呼吸,正一下一下的,輕輕落在自己唇上,又癢又微熱,綿密溫灼的氣息萦繞在她唇齒間,随着不平穩的吸氣而進入身體內,四處蔓延,将每一處都裹挾住。
街道上燈光不歇,稀稀落落投向這裏,借着微弱的光,喬西怔怔打量着下面的人,她一直都清楚傅北生得好看,一張極具美感的臉出衆,走哪兒都是人群中的焦點,這人美得不豔俗,清冷出塵只可遠觀,又讓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喬西還不懂什麽叫做喜歡,她的青春期與其他人沒兩樣,被重重的學業束縛着,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探求感情這回事,更不知曉何為心動。
心在胸腔裏砰砰鼓動着,都快跳出來。
她挪開了手,卻不知道到底該往哪兒放,怔愣地支起身子,低頭看着阖眼睡覺的傅北。
對方的唇薄,微微張合着,呼吸平穩而勻稱,喬西稍稍低下去一些,雙方的長發便糾纏在一起,密不可分,她最終停留在傅北的唇際,沒再往下,眼裏面上都是迷惑,又帶着不正常的紅暈,想弄清楚心頭的感受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不敢輕舉妄動。
從驚醒到這時候,時間很短,對她而言卻格外漫長,糾結了片刻,還是輕輕挪開躺下,側身挨着傅北。
做了那麽多,或許是她足夠小心謹慎,幸運地沒把這人弄醒。
盯着無邊的窗外夜景,喬西毫無睡意,思緒比當年冬日的大雪還繁複。
時間過得很快,天際泛出魚肚白,不多時就天亮。
喬西先起床,乖乖進浴室把挂在衣架上的胸衣這些穿好,聽到外面有動靜,便知道是傅北也起來了,不知是過于拘泥還是怎麽的,她不自在極了,尤其是想到這些衣物都是傅北幫自己挂起來的,簡直臊得不行。
收拾完出去,她都沒敢看傅北,蹲着身子穿鞋。
傅北亦寡言少語,進浴室洗漱完畢出來,才問:“早飯想吃什麽?”
聲音低低的,帶着睡醒後獨有的倦啞,仔細一聽又有兩分疲憊感。
喬西沒去深究這些,只覺得腦袋嗡嗡的,想着自己晚上做過的事,血氣都快直沖頭頂,面紅耳赤心砰砰跳,都快喘不過氣,幸虧是背對着傅北,不然真說不清楚。
她抿抿唇,好一會兒,才磕巴地說:“随、随便……”
一點底氣都沒有。
傅北動作迅速,簡單收拾一下就到門口等着。喬西稍微松了一口氣,都不好意思面對這人,她磨磨蹭蹭半天,才溫吞地出去,一路上也沒看傅北一眼,躲閃地走在前面,傅北去退房卡時她就杵在樓梯口。
員工操作慢騰騰的,耗費的時間長。
喬西等得不耐煩,回頭望了眼,卻正正撞進傅北深邃的眼眸中。
像是被看穿了心事,她立馬僵直了脊背。然而下一瞬,傅北又自然地移開視線,好似剛剛不是在看她,只是不經意間視線從這裏掃過一般。
喬西用力捏了捏衣角,別扭不自在。
待傅北過來,她依然走在前面,邊走邊說:“我要吃面,前門那家店的。”
前門離這裏遠,得走路繞過去。
“樓下有一家面館,味道差不多。”傅北說。
喬西心裏打着小九九,執意地說:“不想吃這家,想去前門。”
故意耗時間,不知是不願意回去還是想在這邊待久些。
傅北還是帶她去前門吃面,喬西特別溫吞,等吃完已經九點多,之後打車送她回去,到大院都差不多十點了。
恰巧老太太出門散步,見到她倆回來,就慈祥地問喬西要不要留着吃午飯。
喬家那兩個今兒又不在,早早就出去了,都沒打個電話問問女兒,更別說會在家裏等着了。
以往喬西一般都會婉拒,今兒卻猶豫不決,片刻,竟應下了。
老太太高興地說:“那早些過來,今天你傅叔叔也在。”
喬西颔首,一旁的傅北始終沒吭聲。
少女的感情如六七月的雨,來得毫無預兆且急匆匆,一陣又一陣,無法預測下一次大雨何時來臨。喬西不急于弄清心底的感受,跟着感覺走,悄悄朝對方靠近,她在感情方面無知得像一張未經筆墨沾染的白紙,懷揣着憧憬,一步一步地試探。
傅北是一塊無法撼動的石頭,對所有試探都不會給一丁點回應。
一個才十五六,未經人事什麽都不懂,一個已經成年,到底懂不懂只有自己才清楚。
喬西把所有沉默當做了默許,少女心事呼之欲出。
有一回傅北主持了一個比賽,她從老太太那裏得知,就在比賽當天偷偷跑過去,還買了一束雛菊,混在一衆學生中進去,傻愣愣坐在前排。
傅北見到她來,都怔了一瞬。
前排是參賽選手坐的地方,她抱束花坐在那裏格外矚目,偏生她沒半點自覺性,見到傅北就眉眼彎彎,笑意猶如陽春三月的煙花,倏地就燦爛炸開。
傅北穿了條淺灰的長裙,和一位尚且算清秀的男生搭配主持,她容貌過于出衆,身材高挑,穿着高跟鞋看起來比那個男生都要高一點。
喬西毫無自覺地安靜坐在那裏,也沒人趕她走,某些特殊的感受在作祟,萦繞不散,她總是有意無意瞥向傅北的胸口處,抱着一大束雛菊,雙手緊緊捏着,手心裏都濡出了細汗。
她有些羞,覺得這樣是不對的,變态才會這樣看人。這個年紀相當于半個成年人了,糾結一陣子,就什麽都懂了。
羞于啓齒的念頭好似洪水猛獸,又好似和煦陽光,讓人驚怕,也讓人向往。
那一場比賽喬西都沒關注,連比了什麽都不知道,從頭到尾都盯着臺上淺灰色的身影,視線就定格在了那裏。
比賽結束後,她都不好意思上去送花,手足無措地坐在原位置上,靜靜等待着傅北過來。然而等傅北過來了,她又有點緊張,都快把自己埋進雛菊花束裏,眼神躲閃不定,臉上像被大火燒過,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臉紅,只察覺到傅北站在了自己面前。
“怎麽過來了?”傅北問,言語平靜淡然,不像她,跟被拆穿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一般。
喬西勉強鎮定下來,借口卻尤其拙劣,“沒事做,來看看比賽。”
傅北還真信了。
她抱着雛菊,明明就是買來送的,可不敢拿出手,那會兒她都不明白對這人是不是喜歡,只是路過花店,覺着好看就買了。
至于要不要送,還沒考慮好。
傅北問:“花買給誰的?”
她驀地有些慌,下意識想解釋,可說不出個所以然,抱着花束更緊了,耳根子都在發熱,最後結巴地說:“沒、沒誰!”
雛菊的花語是純潔,天真爛漫,以及忐忑不安的謹慎的暗戀。
她們去二食堂吃飯,吃完後,喬西故意先走一步,不主動去拿花,然後雛菊就到了傅北手上。
她沒開口要,傅北也沒還。
準确來說是沒機會還,因為她匆匆找了個借口就跑了,為的就是把花徹底送出手。
年少時的愛戀謹慎,低到塵埃裏。
茶幾上的雛菊新鮮,正如當年自己送出去的那束,喬西低了低眼,還是沒扔。
大雨過後的江城被洗刷幹淨,空氣清新,彌漫着生機與朝氣,天空幹淨蔚藍,稀疏飄蕩着幾朵潔白的雲。
周五是老太太的生日,雖然老人家已經不在世,但傅家上上下下還是一塊兒到墓園去祭拜,連梁家也來了人。
喬西肯定要去,只是不願意跟這些人一起,為了不撞上,她特地挑下午四點去,孰知運氣不好,撞上這行人還沒離開。
梁晉城就在其中。
作為梁家同輩中最小的那個,梁晉城今年才三十九,比梁玉芷他們都小得多,他長得還算一表人才,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不難看,甚至算得上俊朗。
老太太在世時十分不待見這位,還當着面說過不要讓他進傅家的大門,故而那時候梁晉城鮮少出現在傅家,喬西亦是很久之後才知道傅北有個親舅舅。
今兒倒是奇了怪了,竟讓他一塊兒來上墳。
梁晉城恭恭敬敬給老太太上了柱香,說:“不請自來,您老人家莫怪。”
傅北和傅爸在一旁,态度淡漠,傅爺爺亦面無表情,只有梁玉芷會顧着自家弟弟。不過今天梁晉城能來,自然是傅爺爺首肯的,至于原因就不清楚了。
喬西到時正巧撞上梁晉城上完香,她覺得自己去的不是時候,一大家子看到她臉色都怪怪的,僵住了。
梁晉城瞧見她,第一眼可能沒認出是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是最先打招呼的,熟絡而親切地說:“來這兒來這兒。”
喬西立時皺眉,不清楚這是唱哪出。
她還沒動,傅北就先擋在了面前,冷冷看着梁晉城。
梁晉城只笑笑,不在意地讓開。
梁玉芷對此不太高興,不悅湧上眉間,不知到底是對誰有意見,好在沒把情緒表現得太明顯。
喬西不樂意讨好這些人,不過還是依次喊人,傅爸最和善,梁玉芷不鹹不淡應了一聲,傅爺爺嘴巴都沒張一下。
她倒不在乎,反正跟自己關系不大。
然而傅北看向傅爺爺,突然跟着喊了聲。
“爺爺——”
嗓音放得很低,不卑不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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