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水漬沾濕了灰色的西褲,登時顯現出一片更深的顏色,喬西的皮膚白,腳背也白,在柔和的燈光下與褲子上那一灘深色鮮明對比。

喬西想掙脫,可惜被傅北抓住了腳踝,而且膝蓋還真的挺痛,痛得她直抽氣。

這人使力大,都把她腳踝處勒出一圈紅。

喬西一向不喜歡這般,不論是現在還是哪個時候,都不喜歡,傅北總風輕雲淡的,不着痕跡地掌握主動權,好似所有事情都在把握之中,不能被撼動。

這種态度最令人厭煩。

可喬西了解這人的另一面,即便傅北平時再怎麽正派清冷,骨子裏也不是溫和斯文的,就像上床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抓住喬西的腳踝,可卻不是放在腿上,而是肩頭,更多的時候,這人都有一點病态,禁锢着喬西,做出親密的羞恥的強勢行徑。

喬西不愛強勢,包括此時此刻,她也不掙紮了,有人幫自己清理傷口何樂而不為,反正不用自己動手,只是心裏依然不舒服,趁傅北稍有松懈的瞬間,突然把腳往對方小腹處伸。

簡直把傅北的衣褲放毛巾使,故意這麽幹。

傅北有輕微的潔癖,平時連桌上有水都要擦上兩三遍,現下卻毫無反應,并不在意這些小細節。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再用力都白搭,喬西不解氣地把腳踹她懷裏,不過沒使勁兒,動作很輕,就是火氣有些大。她性子素來矜嬌,幾歲大時受了委屈會悶頭不吭聲,漸漸大了,就會發脾氣,但不是大吵大鬧那種,反正誰惹她誰受氣。

傅北像是沒感覺一樣,還拉着她細瘦的小腿不讓動,伏低着腰身處理擦傷。

酒精太刺激,已經消過毒就沒必要再用,傅北知曉她怕疼,弄得比較慢。

“摔了?”

喬西生硬道:“不小心的。”

雨路濕滑,還穿人字拖出門,最容易摔。

“下雨天走路注意些。”傅北說,少有的溫柔。

喬西卻不領情,應都不應一聲。

好在傅北沒繼續惹她,先把傷口處理完再說。

“你過來做什麽?”喬西問,明擺着不歡迎傅北的到來,她會接受傅北的好,但不會接受這個人。她應該不在意才是,可每每想到今天下午,喉嚨裏就像卡了一根刺,倒不是多在乎,歸根到底還是不甘心作祟。

大多數人都這樣,變化不定,被不甘所操控,無關感情如何。

傅北說:“跟一個朋友在附近吃飯,就過來了。”

朋友,肯定是秋意濃了。逛完商場買衣服,還能一起吃頓飯,看樣子關系肯定挺要好的。

“哦。”喬西語氣有些冷淡。

傅北擡擡眼,倏爾瞥見不遠處擺放的購物袋,商場那家成衣店的,一怔,随即看了看喬西,眼神中蘊含了千絲萬縷的情緒,處理完傷口,起身,問:“哪兒有毛巾?”

“我自己會擦,不用你。”喬西說,直接光着腳一瘸一拐進廁所拿幹毛巾,又出來找幹淨的鞋子穿。

一大塊擦傷,走路都扯着痛,回頭瞥見傅北杵在那裏,心頭的焦躁驟然騰起,火氣一上來,走路沒站穩差點又摔倒,下一刻就被對方扶住,傅北還真會找位置,不扶手不扶其它地方,偏偏扶着她的腰肢,搞得有多親密一樣。

對誰都扶腰,都不帶猶豫糾結的。

全然不掩飾排斥,喬西厭煩地拉開她的手,自己站穩了,冷聲道:“不用你幫忙,我自己能走。”

傷口在滲血,變得殷紅。傅北直接把人打橫抱起來,放原先的高椅子上,按住她,耐着性子說:“不要亂動,要做什麽我幫你。”

“我沒讓你幫!”

從小到大,兩人從沒紅臉吵過架,即使是喬西發脾氣,傅北也都忍着,她一貫如此,天大的事在跟前都不會崩塌,只有偶爾面對着喬西時,稍稍有所不同。她沒回話,以此避開争吵,繼續做自己的事,拿過喬西手裏的幹毛巾,低下身子幫着把腿上沒擦幹淨的水漬擦掉。

以前也是這樣,不過那時不是她倆鬧,而是喬西跟喬媽鬧,十幾歲的小姑娘性子死倔,受了氣就往江大跑。傅北從來都是一個樣,默默的,做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或許是在縱容,容許喬西放肆,但時期不同了,喬西不再需要這種方式。

“下午去了商場?”傅北問,語氣卻篤定。

喬西沒回答。

“我那個朋友也去了,去買衣服。”傅北說,狹長的眼垂了垂,感覺到面前的人有些不耐和抗拒,又說,“她這周末要去相親。”

猜到可能發生了什麽事,算是給個解釋。不是編出來哄喬西的,話一點不做假,只是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譬如下午是她去找的秋意濃,請人家幫個小忙,正巧要來七井街,順水推舟送個人情,秋意濃開口邀請,她就直接應下了。

秋家關系網廣,與陳碩他家差不多。

聽到“相親”兩個字,喬西僵了僵,臉色變得耐人尋味,抿抿唇,半晌才說:“關我什麽事……”

擡頭看看擱臺上的購物袋,傅北順着她的話接道:“她跟你去了同一家店,四點左右去的。”

秋意濃是傅北的同門師姐,如今又是同事,平時有所交際也正常,有些行為亦解釋得通。

喬西抿抿唇,沉默以對。

很多事情傅北其實都知道,解釋倒是少有。喬西心裏怪怪的,對于解釋想聽又不想聽,不過這也不至于說得上是在乎,她煩躁地找了雙鞋子穿上,拖着腿行走得艱難。

膝蓋被擦傷,肯定不能再開車,雖然小區離這邊近,但走路也不行,只能打車。

傅北要送她,她不願意,可大雨天過後,又是人多的鬧市區,哪能那麽容易就打到,糾結一會兒,還是上了這人的車。

“我送你上去。”

喬西撇開這人,“不用。”

傅北卻執意要送,小區門口有保安,一開始是扶着,等乘電梯到十二樓,就幾乎是抱着喬西。

到家門口了,喬西邊摸鑰匙邊說:“送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然而對方跟聽不懂人話似的,“我待會兒就走。”

下雨天煩悶,樓道盡頭的落地窗半開着透氣,樓層較高,風嗚嗚作響,外面又在落雨,豆大的雨點啪嗒啪嗒打在玻璃窗上。

客廳裏很黑,門一關就透不進半點光亮,身後貼着一個人,溫熱,喬西有些不自在,便動了動,不料反而被鉗住了腰。她想伸手去開燈,孰知傅北正正堵住了方向,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傅北靠得太緊了,都快把她整個人攏在懷中,其實從進門到現在,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喬西卻十分別扭,對方薄薄的熱燙的氣息,似有若無地落在她頸後,那人側了側,綿熱的呼吸忽地落在她耳廓上。

她立馬別開,伸手去開燈。

同一瞬間,傅北亦擡起了手。

燈沒能打開,兩只手倒碰到了一起,喬西愣了愣,下意識要收回去,結果突然被一把攥住。

雙方都是無意的,湊巧而已。

喬西想要抽開,傅北卻順勢從後面把她攬住,在外面時都克制着,可進了房間,黑夜将感官與情緒放大,将每一個細微的舉動放大。

以為這人要做什麽,喬西立即說:“你放開,別抱着我。”

前幾次都是這般,趁着黑魆魆的時候就上手了,之前是喬西心情好,不排斥,現在卻不不一樣。

傅北将她兩只手都抓住,把人抱得緊緊的,下巴抵在她頸間,低聲應道:“等會兒就放……”

語氣輕柔,有點哄的意味。這次沒再像以往那般強勢,而是順依着喬西,跟安撫小貓兒似的,正如當年在江大外的榕樹下,在喬西面前彎下腰身,耐着性子問能不能談一談。

完全放低了姿态。

喬西怔了一瞬,其實該拉開這人的手,也肯定能拉開,但沉默片刻,還是一動不動,任由抱着。

耳廓上傳來濕熱感,若有若無的,這人在輕柔地撫慰她,她太了解她了,清楚該怎麽做。

喬西就吃這套,于是沒拒絕。

暖熱逐漸游到耳後,頸間,敏感的背部,傅北做這一切都很溫柔,顧及着喬西的感受,觸及她心頭最柔軟的地方。

人一旦放下防備,芥蒂就暫時放下了。

沉寂的黑色無邊無際,将她倆包裹在其中,喬西閉了閉眼,手指抽動了下,終究還是掙脫桎梏,抓住了纏在腰上的手臂,打算推開對方。可被傅北先察覺了,這人突然松開了一剎那,悄然無息地移到前面,又抱住了她。

唇角印上濕潤與柔軟,傅北擡手撫着她的臉側,指腹在她臉廓上輕輕刮了刮。

喬西先一步偏頭,沒讓得逞。

“是不是在怪我?”傅北低聲問,挨了挨她的臉。

喬西有點抗拒,生硬地說:“不知道你在講什麽。”

不用問,肯定是的,換成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簡簡單單就釋懷,有時候感情就像是在手指上纏了一根細線,越是用力勒就越疼,明明知道不該會痛,還是要拉扯。

傅北把人抱得更緊些,不讓喬西有掙脫的可能,她有點偏執,但又溫柔得不像話,用撫慰的語氣說:“對不起……”

雖是毫無意義的三個字,但說與不說差別很大。喬西有些不舒服,說不清何種感受,她要的不止這些,不是簡單幾個字或是一番解釋就能翻篇的,掙了掙,到底還是默然。

當年她是懷揣着怎麽樣的心情呢,悸動,彷徨,喜歡得小心翼翼,愛意熾烈,遮掩得無比拙劣,在傅北面前少女春事都快遮掩不住,不信傅北看不出來。傅家的人的态度,她早就清楚,傅爺爺甚至當面給難堪,明裏暗裏的意思都是讓她不要再糾纏傅北,她都一一受着,裝傻充愣當聽不懂。

得知她經常跑到江大去找傅北,察覺到了異常,梁玉芷單獨找她談話。

“我們知道你跟小北感情深,這很正常,伯母當年也有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到現在都還有聯系,但朋友之間也得有界限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天天都綁在一起,友情要适度,不然就容易鬧矛盾。”

梁玉芷一席話說得大方得體,既不點明也不把話說得太難聽,讓自行體會。

喬西佯作不明白,反将地問:“沒有綁在一起啊,她有她的事,我也有我的事,伯母是誤會什麽了嗎?”

梁玉芷臉色不大好看,皮笑肉不笑,平複了一會兒,給喬西倒了杯茶,說:“沒有,就随便說說。”

一番交談并不愉快,梁玉芷每一句話都別有深意,大致就是讓喬西自覺些,別再纏着傅北不放,也把責任歸咎到她身上,言語裏的意思就是如果不是喬西,就不會發生這些事。

梁玉芷說,茶壺配茶蓋才能成為一體,不能配其它的,否則就是四不像。

“我們家就小北一個,沒得選,以後都得靠她。”

後來傅北離開了,喬西都能想到是怎麽回事,無非就是傅家的人施壓,可是那時候誰都不好過,難捱的不止傅北一個。

喬西抿抿唇,終究一言不發。

雨勢漸大,噼裏啪啦下得急促,雨點打在玻璃上聲音尤為響亮,啪嗒——啪嗒啪嗒——下得比白天還大,天上的雲層更加濃密,黑沉沉沒有一絲光亮。

“沒有什麽好對不起的,你的選擇而已。”喬西一字一句地說,語氣冷靜沉穩。

擺明了不接受。

傅北身形一僵,撫在她背後的手亦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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