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朝霧從李知堯的上房出來的時候,外頭已經變了天。

頭頂灰蒙蒙的一片,眼見着便要落下雨來。

朝霧穿過幾個月洞門,走到垂花門,寂影已經備好馬車等着她了。

見她來了,放下踏腳凳讓她上車,拉着她出大門去。

朝霧到柳州時日不長,平日裏又不常出門,因對城裏街巷路橋都不大熟。她坐在馬車裏任寂影趕車送她回家,知道他會在三斤巷放她下來。

或許是要下雨的緣故,馬車裏顯得異常憋悶。

走在路上,朝霧不時擡手把車窗簾子挑開些,吸一口窗外的軟風。

忽馬車堵在了彎拱橋頭,朝霧打開車窗簾子便就多看了看。

看也不明目張膽,只在窗簾縫裏露出一對眼睛。

目光輕掃間,隐約看到個熟悉的身影。

朝霧把已經掃過去的目光又移回去,便見橋下路邊醫館前有一男一女,男人正扶着步子輕飄不穩的女人往醫館裏去。

男人是樓骁,而女人,朝霧也認識,是柳瑟。

她一直看着樓骁把柳瑟扶進醫館,才慢慢把車窗簾子放下來。

此時橋上也不堵了,寂影趕着馬車過去。

朝霧坐在車廂裏晃着身子,心裏默默想,原來樓骁遇上的,幫他應付了李知堯手下的一夥“小偷”而受了重傷的人,是柳瑟,難怪他絕不口不跟她提自己遇上了哪個老相識。

她和柳瑟之間有過結,柳瑟要吞她銀票把她賣去青樓是一宗,後來通了消息給山匪,讓山匪綁了她是一宗。當時樓骁從李知堯的軍營裏把她救出來,就不願說是從柳瑟那問出的消息,大約是怕她對柳瑟更加怨念深重。

再怎麽說,樓骁和柳瑟相依為命一塊長大,兄妹般的情分不是說沒就能沒的。

她是半道插-進來的人,更像從柳瑟手裏奪了樓骁。

眼下柳瑟為樓骁受了重傷,樓骁不可能丢下柳瑟不管。另一方面,樓骁大約又不想她卷進他和柳瑟之間,讓關系複雜難纏,所以便直接不想讓她和柳瑟再有什麽交集。

他和柳瑟之間的事,他自己處理就是了,他只想給朝霧最簡單清淨的日子。

而朝霧自己也确實不想再與柳瑟有什麽交集,那個女人不喜歡她容不下她,她自然也不喜歡她,甚至對她還有怨念。不過因為樓骁偏幫她護着她,她也就不計較罷了。

馬車搖搖晃晃到了三斤巷停下來,朝霧還在想這事出神。直聽到馬車外傳來幾聲敲窗框子的聲音,她方才回過神來,提起裙子下馬車。

寂影向來是不說話的,朝霧下車後向他輕輕颔首,便轉身走了。

因為烏雲在頭頂聚得越發密,朝霧步子便比平時更快許多。出了巷子再走過一條街,到家開了院門的鎖進門,剛擡步到廊庑下,那雨點子便密密砸下來了。

原當是春雨細如毛潤如油,結果這卻是一場大雨。

朝霧站在廊庑裏沒進屋,只覺春風也冷,吹得身上的裙子貼得緊,越發顯得她腰身纖細,整個人纖弱得風一吹便要倒一樣。

她伸手接了幾滴廊外的雨,涼意從指尖直接蹿上胳膊。

身上的衣服濕了大半條胳膊,她方才進屋,去把衣服換下來,順便把臉上的胭脂也擦了。

她今日這般打扮去布溪街見李知堯,不過就是想主動給自己争取些機會。她不能總等着,等那個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的人給他機會。

他不會給,反而她越反抗不屈,他越想壓迫她。

如果順從能讓他放松對她的關注與折騰,甚至讓他覺得無趣想丢開,她願意僞裝自己去暫時取悅他。

只要他對她放松下來,她就更有機會逃跑。

到時候若真能擺脫了他,再不提這一段讓她惡心的過往就是。

換好了衣服擦了胭脂,屋外的雨仍大。

門也出不去,只好躲在屋裏。

朝霧到窗下撐起花窗,聽着窗外雨聲,坐在炕床上做針線。

雨勢由大到小,最後淅淅瀝瀝落在枇杷樹梢頭。

樹上結滿了枇杷果,還沒到全熟的時節,唯有三兩顆泛着黃。

綠果兒密挨着,挂滿了細密水珠子。

一直等到雨停又過一陣子,樓骁方才從外面回來。

手裏拎了條魚,要給朝霧紅燒了吃。

朝霧放下手裏的針線去竈房和他一起忙活,看他殺魚的時候看一眼便把目光撇開,只覺太血腥看不得。肚子都剖開了,那尾巴還在擺呢。

樓骁把殺好的魚放進盤子裏,看着朝霧笑,“吃的時候不見說殘忍。”

朝霧想想,他們這些人,什麽都經歷過,殺人似乎都是家常便飯,別說殺條魚。她不去駁樓骁,直接換了話題問他:“你那個老相識的傷,怎麽樣了?”

樓骁去竈底點火,“好些了,過個小半月應該能痊愈。”

朝霧過去接他的手燒火,“等她傷好了,你要留下這位老相識麽?”

樓骁起身往竈前去,毫不猶豫道:“不留,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散了便是散了。我決心要與以前斷個幹淨,過全新的日子,自然不會再與她同行。”

朝霧往竈底遞柴火,看樓骁往燒熱的鍋裏倒油。

油熱了,魚下鍋便猛地炸起來。

朝霧下意識往後縮一下,怕熱油濺到自己。

樓骁站在鍋邊看着她笑出來,只覺得她格外嬌憨可人。

晚上坐在一桌上吃飯,氣氛一如往常一樣溫馨。樓骁瞞着老相識就是柳瑟的事,朝霧瞞着李知堯逼她羞辱她的事,只當什麽都沒有,日子踏實又安心。

吃完飯閑聊一陣,直等困了,各回各的屋。

樓骁也想和朝霧同屋同床,不過,他更願意疼惜珍惜她。

接下來的幾日,樓骁每天都會出去半日,朝霧知道,他是去照看受傷的柳瑟。所以她也不多問什麽,只在他走時,囑咐一句:“早些回來。”

樓骁便親親她的額頭,答應她,“好。”

每日樓骁走後,朝霧多半都是在家看書做針線,偶爾也會避開人去李知堯那裏。或在他的私宅裏陪他盤劍閱兵書,或出游郊外,她都戴着一張微笑假面。

李知堯也不全信她,第二次一同出游的時候便試探着問了她:“休書讨得如何?”

朝霧伏在湖心亭邊看亭外風景,懶懶道:“他是個死心眼兒,覺得這事兒由我提出來他面子上過不去,眼下還不願答應。可終究是遲早的事,我不願再跟他過下去。”

李知堯落手在扶欄上,從後面把朝霧罩在懷裏,眼睛落在亭外風景上,在她耳邊又問:“那他晚上回家,還碰你不碰?”

朝霧最不願和李知堯說這些話,可他總愛提。

她只好裝着不羞這些事,回答道:“他每天都出去半日,您應該知曉他去見的是男還是女,到晚上回了家,還有心情碰我麽?”

李知堯仍落氣息在她耳邊,“你要是難耐得慌,來找我。”

朝霧早羞憤得紅了耳朵根子,但她裝着是嬌羞,反手一把推開李知堯,紅着臉道:“我可不是那樣的人,你腦子裏天天盡想那些事,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

手上那麽點綿軟的力氣,根本沒把李知堯推開多少。

他又把她罩在懷裏,繼續附在她耳邊,“你說,我天天盡想些什麽事?”

朝霧把臉撇開到一邊,“你自己知道,我可不說。”

李知堯笑一下,“我以為你都鑽到我腦子裏見了,那可不就見着你自己了?”

朝霧耳根越發紅得要起火,她不想再與他說下去,直接用頭撞了他一下。

李知堯讓她撞了也不沒生惱,忽又換了話題,和她說:“明兒我有事,要離開柳州幾日,一早便得出發。等我幾日後回來,希望你已經把休書讨到了。”

聽他說要走,朝霧扶着亭欄的手下意識緊了緊。

只一下便松了,她回頭看向李知堯,“你這會兒離開柳州,就不怕我跑了?”

李知堯盯着她的眼睛,嘴角含笑,“你會跑嗎?”

朝霧把頭轉回去,看向湖上接天荷葉,語氣散散道:“又能跑哪兒去呢,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李知堯斂起目光,“你知道就好。”

朝霧還是語氣松松,“我自然知道,比起在您眼皮子底下逃來竄去,哪有做王爺的寵妾來得輕松自在。再說,樓骁那男人值得我逃麽?”

李知堯的聲音在她耳邊,透着清冷,“可你還是喜歡他。”

朝霧手指僵了一下,片刻松着語氣接話道:“誰對我好,我就喜歡誰,別的一概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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