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李知堯在最後一刻軟了手沒要朝霧的命,但也并沒消氣。怒火把他的耐心燒得一幹二淨,繼續留在柳州,他只會一遍遍想弄死朝霧,影響心情又浪費時間,自然就回京城去了。

棄了朝霧的同時,他也不願承認自己來柳州白折騰了一場,因留了六個侍衛,吩咐他們看死朝霧。六個侍衛裏便有慕青和賀小蘇,這事主要還是由他們兩個負責。

之前跟蹤朝霧時出過差錯,這回自然不敢再有絲毫分神與粗心。

李知堯帶着寂影并其他三個侍衛,騎馬回京,出了柳州城後,頭都沒再回一個。快馬行路七八日,回到京城城西晉王府,再不提柳州的人和事。

他到了王府下馬,不過剛梳洗除了滿面風塵,府上的溫管家便尋來回話,與他說:“王爺,您剛走沒兩日,宮裏便送了幾位姑娘過來,安排在聚花苑住着,您要不要看看去?”

聽到“姑娘”兩個字,下意識想到朝霧,心裏頓生無名火,李知堯黑了臉蹙一下眉,看向溫管家,“誰讓送來的?”

溫管家擡眼偷偷看他一眼,見他臉色十分難看,語氣小心起來,“太後娘娘。”

李知堯頓一下,然後開口:“全部送回去。”

溫管家有些為難,“王爺,這……”

太後安排過來的人,讓他還回去,這不是把他架在火架上烤麽?

說着又想到另一件事,忙又道:“太後娘娘說了,讓您回來了往宮裏去一趟,她找您有事。”

李知堯略思索片刻,再看向溫管家,“我自己處理,出去吧。”

溫管家暗暗松了口氣,連忙弓腰退出去。

李知堯把溫管家打發出去後,也沒立即往宮裏去。覺得累得緊,便先留在王府休息了半日,到次日醒來梳洗用了早飯,才騎馬往宮裏去。

他出門并不算早,到宮裏的時候,早朝已經結束了。

皇帝現今年歲尚小,作為攝政王,他原本每日都是要上朝聽政的。但他并不是個對政務很感興趣的人,在太後開始慢慢介入政事并攬權後,他就懶散了。

到如今,上朝更是愛去不去。

到了宮裏,趙太後正在正德殿等他。

趙太後并不是鬓發花白的年紀,皇帝登基兩年,現今十歲,趙太後也不過才二十有六。二十五六歲的人,沒有十五六歲姑娘那般嬌怯嫩氣,卻更為雍容華貴。

她見了李知堯,與他上下落座,先拿了政事問他。只說秦州下的一個縣遭了水災,上千頃地的麥苗兒都叫淹了。朝中正在想應對之策,盡量減少損失。

趙太後說了朝中大臣上奏的一些應對之策,問李知堯:“晉王覺得如何?又或者有沒有更好的良策,這事兒還需你來定奪一下。”

李知堯知道,趙太後和他說這些全是客氣。雖然現在他還頂着大夏攝政王的名頭,但權力大多被太後攬去了。他無心争這事,更不會與趙太後争,也就落了清閑。

心裏知道趙太後自有決斷,只不過需要他來商讨走個過場,李知堯也就配合了。配合完了,他直接便提了那些姑娘的事,對趙太後說:“府上伺候的人盡夠了,人還是都還給您。”

趙太後嘴角含着一絲笑意,面龐看起來格外婉約娴靜,看着李知堯問:“看了麽?是不是不喜歡?要是不喜歡,再重新挑揀幾個就是了。”

李知堯笑笑,“我不需要。”

趙太後聲音和面色一樣溫和,“可我聽說,晉王前些日子去了盛雲坊。去過盛雲坊之後,便離開京城出了遠門。不知晉王出去這麽些天,都做了什麽?”

李知堯收了嘴角的笑意,“不過是在城裏呆得乏悶,出去散散心。”

趙太後目光往下落落,撫過手上掐絲燒藍護甲,“哀家還以為,晉王有了別的心思……”說着擡起目光看向李知堯,“想納王妃了……”

李知堯落目片刻,迎上太後的目光,“暫無此意。”

眼底多了些許踏實,嘴角的笑意也真了幾分,趙太後看着李知堯,“晉王對哀家和皇帝的好,哀家全數都記在心裏。此生得晉王一知己,再無遺憾。”

李知堯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低下頭來,再無話說。

和趙太後說完話從正德殿出來,李知堯沒在宮中多加逗留,直接騎馬出皇宮去了軍營。他不喜歡宮裏朝堂間的氣氛,更不喜歡那些勾心鬥角。比起朝堂,他還是更喜歡呆在軍營中。

他對自己的晉王府也沒多少感情,全不當那裏是家,在軍營裏呆的晚了,便也就住下了。今一晚也沒回去,直接在軍營裏洗洗便睡下了。

躺在帳中,半側臉印着燭火,李知堯忽想起了自己的年少過往。

他生來不受寵,可以說是所有皇子中最沒存在感的一個,只因他生母是個不得寵的嫔妃。與其他幾個受寵的兄弟比起來,他幾乎等于從小就被放養,無人問津也無人關心。

宮裏的人多瞧不起他,他從小就受排擠,基本沒有享受過皇子該有的尊榮。被忽視排擠得多了,自卑在心裏壘成牆,也就自動把自己當成了異類。

別的皇子讀書知禮或早已參與朝政的時候,他與朝中武将混在一處學騎馬射箭。詩書禮易裏的文章沒認真背過幾篇,倒是把兵書讀了不少。

對宮裏的人和事沒有興趣,他十幾歲便開始跟着武将上戰場,立下不少戰功後才在他皇帝親爹眼裏有點了存在感。而這點存在感,和朝中武将在他眼裏的存在感,并無差別。

在年少那段暗灰的時光裏,他記憶中唯一的一點亮光,便是時常會在禦花園裏遇到的女孩兒。那個女孩兒給他吃過各式糕點,每一樣都甜在時光深處。

雖然這點甜也沒維持多長時間,但是是他記憶中唯一的一點甜,便顯得格外難忘。他當時幻想過可以甜一輩子,但在他想對女孩兒剖白心跡的那一天,女孩兒先告訴了他——她想進東宮。

他沒能說出來,後來女孩兒也如願進了東宮。

女孩兒總對他說,他是她一輩子的好朋友,唯一的知己,希望他也把她當成唯一的知己。

李知堯靜躺在床上,腦海裏定格着一個畫面——傍晚夕陽下,禦花園裏的紅梅前,女孩兒披着大紅色的鬥篷,沖他伸出手來,笑意如蜜地問他:“你要吃桂花糖嗎?”

想着想着,女孩兒的笑臉慢慢變了樣子,突然變成了朝霧的臉。朝霧也是笑着的,比女孩兒笑得更為燦爛明豔,甜得整個世界都亮了。

心跳猛亂了節奏,但李知堯立馬又想到,她只有對樓骁才這麽笑過。在面對他的時候,她從來都是咬牙切齒般的恨,恨不得啃他的骨頭吃他的肉,恨不得他死。

然後便是她極冷漠的那一句:“你被人愛過麽?”

這句話從腦子裏閃過去,李知堯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心裏頓時憋悶得像要炸開一樣,呼吸也不再是平整的節奏。他低頭忍一會,實在忍不住,起身穿上衣服拔了劍出去。

那個女人說得沒錯,沒有人愛過他,便是禦花園裏的那個女孩兒給過的甜,也是假的。他從來都知道是假的,可他還是貪戀那一點虛假的味道,催眠自己是真的。

他一路把她扶上了太後的位子,自己還是一無所有。

李知堯提着劍出去,到魏川帳外叫魏川出來。

魏川聞聲從帳裏打起帳門,看到他手裏提着劍,腦門頓時一排黑線:“……”

又是一個日了狗了的……

挨打的夜晚……

***

自打李知堯離開柳州後,朝霧的生活裏便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小六和七順兒并不把她放在眼裏,其他人也不往她這院子裏來,自然只有她自己。

因為樓骁的事,雖然情緒仍然十分低落,胃口也極其差,但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朝霧每頓飯都會強迫自己多吃點。多吃點,孩子便能長得更好些。

而說到吃飯這事,一開始朝霧的飯食還好,後來便一日差過一日。不過大半個月下來,就已經變成了葷腥難見,只能見些白飯和菜葉子。

飯是廚房李媽媽做的,送都是小六和七順兒送的。朝霧不知道是李媽媽和小六、七順兒一起欺負她,還是只是小六和七順兒在欺負她,所以她也沒抱怨聲張。

李知堯走後,朝霧除了養身子沒做什麽其他的事。唯出了一回門,發現慕青與賀小蘇根本不準她單獨出去,還是賀小蘇趕馬車送她的。把她送到她家裏,讓她拿些東西。

家裏能收拾的都收拾了,也沒什麽可拿的,朝霧更多的是想回去看看。到家看了一圈,看得眼眶濕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把自己沒做完的針線給拿了回來。

那是她幫樓骁做的鞋,終究還是沒能做好給他穿。

她其實也很想去看看樓骁,看看他的傷勢怎麽樣了,看看他是不是醒了。但因為知道有柳瑟在照顧他,因為慕青和賀小蘇時刻盯着她,每次也都是想想就作罷了。

說到底她還是被李知堯弄怕了,想到樓骁便會不自覺想起那一日在燕北山上的場景。一想起那天樓骁在自己面前渾身是血地倒下,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她很想見他,卻又很害怕再見到他。

她沒有去見樓骁,拿了做了一半的針線回來,悶在自己的院子裏,每日做做針線看看書,安心養胎。實在閑得無趣,便給肚子裏的孩子講故事,與他對話。

随着月份的增加,肚子裏的小家夥動得越來越勤,動作也越來越大。朝霧每日最幸福的時刻,大約就是小家夥在她肚子裏打滾,用屁股撅她肚皮。

而朝霧平時閑了看的書,都是從李知堯書房裏找的。找的幾本看完了,便會拿來書房放起來,再找新的。有時找完了書,也會在書房裏坐着練練字練練畫。

今日她又拿了舊書過來找新書,找好了兩本去書案後坐下來。歇着沒動筆架上的毛筆,便掃了掃他這書案上都放些什麽東西。這些東西李知堯都沒動過,所以她才願意動。

看了一會,目光最後落在案桌一角的一摞書冊上。朝霧伸手過去翻了翻,發現都是兵書兵法相關的。瞧着這些書是被人翻過的,想着應該是李知堯看的,她便要放回去。

然剛要把手裏的書合起來,她突然發現裏面還夾了東西。朝霧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書裏夾的東西拿了出來。

手指捏着輕輕展開,發現竟是賣身契,而且是七順兒的。

再展開下一個,是小六的。

朝霧臉色認真起來,仔細看完了所有的賣身契,而後垂眸靜思,心裏想着,既然李知堯不會再回來了,她也應該想辦法讓自己活得體面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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