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樓骁與朝霧目光對上,氣息陡斷,簫聲戛然而止。

他放下手裏的簫,站起來看着朝霧。

在兩人都眼含熱淚、心緒萬千,還沒說出話的時候,院門上忽響起了急重的拍門聲,門板砰砰作響,伴随着拍門聲傳進來的還有慕青的聲音。

他略顯緊張地問:“夫人,是不是有人闖進來了?”

朝霧被驚得猛一下回頭,看看院門又看看房頂的樓骁,忙出聲道:“沒……沒有。”

慕青和賀小蘇交換了下眼神,貼着門道:“夫人,您別忘了您答應我過什麽,依您現在這身子,別說柳州城,便是這座宅子也難出去。若是再惹怒了王爺,後果絕不會比上次好多少。上次樓骁受了多重的傷,你都忘了嗎?”

慕青說完,又是賀小蘇的聲音,“夫人,您辛辛苦苦把這個家撐起來了,現在日子過得輕松又閑适,有我們給你看家護院,有春景秋若貼心伺候,李媽媽和周管家都尊您是主子,您可要想清楚了。別說您這樣壓根兒走不掉,就是真走了,江湖漂泊,風餐露宿,您那身子吃得消嗎?孩子出生了,您也要帶他過這樣的日子嗎?還有柳瑟,她是什麽人,她會甘心讓你和樓骁在一起嗎?”

春景和秋若聽得外面有大動靜,早也從耳房出來了。看朝霧一個人無助地站在院子中間,院門外是慕青和賀小蘇在扯着嗓子喊,她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便也站在正房一角上未敢動身。

朝霧站在院子中間仰着頭,咬住嘴唇想忍,眼淚卻還是落了一臉。

月光下,淚光閃着白,叫人看着揪心。

她知道,她和他終究還是有緣無份。

不是所有的兩情相悅,都能在一起的。

院子裏沒有人出聲回應,慕青和賀小蘇又交換一記眼神,粗着嗓子高聲道:“樓骁!是你吧?你身上的傷既然好了,撿回了一條命,就該去過自己該過的日子!你來找夫人,打擾她的生活,除了讓她傷心難過,還能對她起什麽作用?你默默離開,讓她踏實過自己的日子,不好嗎?”

院裏還是沒人說話,朝霧滿臉都是抑制不住的悲痛,樓骁面上沒什麽表情,眼淚卻已經流到了下颌線上。他看着朝霧,仿佛在看着一個自己永遠再碰不到的人。

慕青和賀小蘇沒有硬闖,繼續高聲道:“夫人身子現在這麽重,你必然帶不走她。你若是執意想要帶她走,你也得先問問你自己,你一個江湖浪子,能讓夫人過上什麽樣的日子?!”

淚水泡花了視線,朝霧慢慢擡手撫上隆起的肚子,低頭苦笑兩聲,片刻後擡起頭來對樓骁說:“你走吧。”

樓骁眉心緊蹙,“心兒……”

“你走吧!”朝霧埋下頭來,撕心裂肺般又喊一遍,仿佛是用盡了身體裏的所有力氣。淚水決了堤,嘴唇和整個身子都在抖,而情緒已是徹底崩潰。

春景和秋若看出朝霧有些氣短,好像是悲傷過度,看着身子也要站不穩,忙跑過來一邊一個扶住她,很是心疼道:“夫人,您別這樣,小心傷了身子。”

樓骁終究沒有落下房頂,眼淚流了一行又一行,最後苦澀一笑,在屋頂上轉了身。

腳下瓦片碎響,他背對朝霧頓片刻,沒有回頭。

看到樓骁在房頂消失,朝霧又痛得鑽心,本能地想追他而去,可步子剛一邁開,整個身子便全墜了下去,身上竟是一絲力氣都沒有了。

春景和秋若死死扶住她,把她扶進屋裏坐到床上。坐下來才發現,她是光着腳出去的,腳上踩了不少塵泥,腳背冰涼如進過冰窖。

春景蹲在腳榻邊,幫朝霧撣了撣腳上的泥,又起身出去打水,讓秋若看好朝霧。

朝霧坐在床邊,神情呆滞,臉上滿是淚痕,雙眼通紅。

秋若在她旁邊坐下來,捏着她的手在手心裏,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和春景并不知道朝霧和晉王、樓骁之間地糾葛,于是也只能隔靴搔癢地安慰她:“夫人,您別這樣難過好不好?”

眼眶裏又滾了眼淚出來,朝霧木木地說:“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到府上已有兩個來月,秋若沒見朝霧這樣過,難過得像要死過去一樣。實在沒能忍住,她也跟着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說:“夫人,我不知道您怎麽了,我……”

春景出去開門和慕青、賀小蘇說了情況,再打了水回來,見秋若也哭了,一面放下水幫朝霧洗腳,一面小聲說她:“你又是怎麽回事?嫌夫人不夠難過?”

秋若聽得這話,忙把眼淚擦了幹淨,吸吸鼻子道:“我該死,我不哭了。”

春景低下頭不再理她,認真仔細幫朝霧洗了腳,擦幹了扶她上床躺下,給她蓋被子的時候對她說:“夫人,要不今晚我陪您睡?”

朝霧平平躺着,聲音裏沒多少力氣,“我沒事,我想一個人靜靜。”

春景輕輕咽口氣,看一眼眼角還濕乎乎的秋若,擡手幫朝霧放下帳簾,端起腳盆帶着秋若走了。

出去關上門,潑了水再一起回耳房裏去。

進了耳房脫去外衫,兩個丫頭并肩躺在床上,全都呆愣愣的,一會眨巴一下眼睛。

秋若說話還有鼻音,問春景:“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春景慢眨巴一下眼睛,“我又哪裏知道,沒敢問慕大人和賀大人,要不明兒去廚房幫忙的時候問問李媽媽吧。頭一次看夫人這個樣子,我們卻一點忙都幫不上,怪難受的。”

秋若吸吸鼻子,“真的太難受了。”

***

次日晨起,春景和秋若沒有像平時一樣去叫朝霧起床。想着她昨晚情緒受了那麽大的刺激,必定很晚才睡,便想讓她早上多睡一會兒。

兩人洗漱完便直接往廚房去了,到了李媽媽那,一邊幫她做飯,一邊跟她講了昨晚發生的事情,提了“樓骁”這個名字。說得李媽媽一聲連一聲地嘆氣,頭都快搖掉了。

說完了,春景問李媽媽:“媽媽,您知道怎麽回事嗎?”

李媽媽嘆着氣道:“早些伺候過王爺的,都知道這事,外面知道這事的人也不少,不過說法都不一樣。夫人肚子裏孩子的爹,就是這個樓骁。王爺看上了夫人,就給搶過來了……”

春景和秋若聽完,也就明白朝霧為什麽那麽難過,少不得又嘆幾口氣,然後哀怨道:“我們這些人,一輩子盡是讓人踢來賣去的,主子拿你當個人你是個人,不拿你當人,豬狗也不如。”

現如今的朝霧,在晉王那裏連個妾都算不上,從地位上來說,和她們這些下人其實差不多,好些也有限。她之所以會被搶,根本原因就是沒家世沒背景,地位低下。

這個世道,沒有家族庇護又生得漂亮的女人,最怕遭人惦記上。而是遭王爺惦記上,還是遭州官、富商甚或惡霸惦記上,又有什麽本質區別呢?

有些女人偏愛揀高枝兒攀,本身就願意跟着那些當官的有錢的做小妾,想得富貴榮寵,在一個宅子裏為個男人鬥得你死我活,那就不說了。

但也有不願意的,可不願意又能怎麽樣?

李媽媽不想多說這事了,這世道對窮苦人就這樣,說再多也無用,嘆口氣又道:“你們既知道心疼夫人,就對她好一些,把她照顧得好好的。她是個可憐人,卻能自己掏錢開鋪子養着咱們,咱們得有良心,不能做白眼兒狼。”

春景和秋若一起點頭,“夫人待我們這麽好,哪裏再去找這樣的主子,我們不會的。”

說着話幫李媽媽做好了早飯,春景和秋若拿碗先吃了些,放下碗筷再拿上朝霧的那一份,一前一後說着話,回院子裏去了。

到了院子裏,看到朝霧剛好起來。

春景讓秋若拎着食盒,叫她到屋裏擺上桌去,自己則忙去打水送進屋給朝霧洗漱。服侍她洗漱好再給她梳好頭,讓她到桌邊吃飯。

春景和秋若以為,朝霧昨晚受了那麽重的刺激,今天必還是傷心,可能會不吃不喝打不起精神。然見朝霧精神還可以,胃口也還好,并沒有蘼蘼不振的樣子。只是話少了些,也不笑。

朝霧坐在桌邊吃早飯,與平時一樣慢條斯理,每一個動作似乎都經過精心訓練,端莊好看不出一點糗态。她一直像個教養極好的千金貴小姐,不像民間小婦人。

春景和秋若擺好飯菜後,沒在屋裏打擾她,出去一起把院子打掃了一下。院子裏植有一株夾竹桃,此時正是花開最盛的時候,粉色的花朵密密挨在枝頭上。

朝霧吃完飯後就在家裏歇着,哪裏都不去。

近來天氣極熱,也不适合出門。

當然,即便是天氣适宜的時候,她平時出門也并不多,偶爾實在煩悶了,才會出去找個茶館呆一陣子,聽聽戲,聽聽書。或者去自己的鋪子裏,看周長貴把生意做得怎麽樣。

自從樓骁那晚出現又走後,朝霧也沒和春景、秋若提過他。仿佛樓骁是她心底不可碰觸的存在,只适合默默藏着,不便與任何人說。

樓骁是她一個人的記憶。

而越是執念深的東西,越不願意随便說出口。

朝霧表面上平複得很快,仿佛樓骁完全沒來過一樣。每天照樣吃吃喝喝,看書繡花給肚子裏的孩子做小肚兜。也給他講故事,說的都是她看來的話本子,或者是聽過的戲文。

沒多少日子便到了月底,柳州城下了雨,街巷間涼爽了很多。

朝霧要出門走走,去鋪子裏逛逛去。

出門的時候由春景跟着服侍,而更後面,還有侍衛跟着。侍衛跟着是盯她的行蹤,但遇到事情的時候,也并不會袖手旁觀。他們對朝霧都不錯,盯她的同時也保護她的安危。

因為鋪子離宅子不是太遠,朝霧出門不坐馬車。家裏小厮都被她打發了,坐馬車還得勞煩侍衛幫她趕車,原人家就不是她能使喚的人,她也不想麻煩他們,所以便走着去了。

春景跟在她旁邊,陪她說說話,這一路下來也不累。大夫說了,懷了身子也得多活動,生産的時候才能更順利,所以她也願意多走走。

然與春景說着話拐進一個小巷子,不過剛轉過臉,便又見着了那個她已決定藏在內心深處再不提的人。

看到樓骁背着包裹朝自己走過來,朝霧步子略微滞了下,卻并沒有停住,也沒有立馬在臉上表現出什麽。崩潰過一回兩回三回之後,她越發能藏得住這些情緒了。

春景不認識樓骁,那晚上也沒瞧清房頂人的臉。她沒看出朝霧有什麽異樣,還在專心地和她說話,卻不知朝霧的心思和注意力早落到了別處。

朝霧一步步往前走,和樓骁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近到擦了肩,心裏早已揪成一團。

她想,從此以後,都是要這樣陌路而過的了。

而就在心房皺縮到極點的時候,樓骁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猛一下定住了步子,卻沒回頭。

樓骁也沒回頭,他說:“等我。”

朝霧沒有出聲,感受到樓骁捏着她的手腕收到最緊,再一點一點松開。

那般不舍,仿佛這一松,便是永別。

手腕上沒了束縛,朝霧邁開步子繼續往前走,不管春景在用什麽樣的眼神偷看她。

走到巷子盡頭,朝陽照面,眼角滑下來的淚珠浮光一閃。

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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