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安城橋,連接老城和新城的交界。

據說橋洞下面曾經挖出過抗日戰争時留下的炸彈,而旁邊的沂水公園以前更是專門殺頭的地方,因而這裏總被說煞氣極重。

可這些說法絲毫不影響安城橋的景色。黃昏的陽光灑在安河上,波光粼粼。水面生長着不少蘆葦叢,野鴨在河裏自由自在地游着,頗有些歲月靜好的味道。

沈識記得自己上學那會兒,總愛翹課到橋洞下面看書。

學校的氛圍他不喜歡,上課時老師嗓門太大,下課時學生嗓門太大,聒噪得很。都不如這裏,可以忘記了時間,一待就是大半天。

“等很久?”

沈識應聲回頭,太陽便恰好落山了,南風站在紅霞滿天裏看向他。

“啊,不久,我也剛到。”沈識微微一愣,“你……還好吧?”

“還好,找我有事麽?”

其實也沒什麽事,只是想看他一眼,确認安全就好。

“謝晚雲現在跟你在一起?”沈識随便找了個話題。

“嗯,她在留意臨城的房子,安城可能不好再留了。”

“那你呢,打算一起去麽?”

從黃毛那裏,沈識多少知道老蛇此次綁謝晚雲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南風,離開安城無疑是對他好的。

“暫時沒打算,總得畢業以後再說。”

沈識點點頭,又道:“小兔今天上學知道你走了,鬧了一天。我沒讓她來,這會兒正在家生悶氣呢。她讓我把這個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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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張疊的方方正正的紙,遞給南風。

那是一張南風的畫像,畫的比沈識那張好多了。南風看在眼裏,臉上不由地露出笑意。

“替我謝謝小兔。她自己在家沒問題麽?”

“沒事兒,有黃毛陪着呢。”

“昨天的事兒多虧了黃毛,改天我當面道謝。”

“學校內邊不能去了,你實習怎麽辦?”

“不耽誤,溫老師說他缺個助理,我暫時幫他整理些文案資料。”

“那就好,可別耽誤了學業。”

“你很關心我的學業?”南風感到有些好奇。

沈識快速笑了下,把頭瞥向一邊看向水裏正在嬉戲的野鴨。

“你跟我們不一樣,該有更好的未來。日後到了大城市,人家都看文憑的。”

南風笑笑:“安師又不是什麽好學校。”

“那就考到更好的地方去。”沈識看向南風,收起了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你會走的更遠。”

“那就借你吉言了。”

“南風。”

“嗯?”他回頭看向他。

“那天你問我為什麽幫你……”沈識頓了頓,說,“總覺得咱倆有些地方像,但又不一樣,不想你到最後成了我這樣子。”

他看向被夜色漸漸籠罩的安城,忽而笑了下:“加油,太陽一出來就是明天。”

南風想說些什麽,但又不知該說些什麽,于是沉默地點點頭。

天,徹底黑了。

告別了南風,沈識徑自去了河西。

安城的河西區不如老城,雖然當下破敗但好歹也是最早繁華起來的地方。也不如新城,起碼還有些要向文明新城發展的苗頭。這裏毗鄰火葬場和一處廢棄的煤炭廠,白天就人跡罕至,到了晚上就更沒生氣了。

可耗子偏偏就喜歡這裏。其一,此處非兵家必争之地,清淨。其二,這裏統共就三種人:窮人、壞人、死人,好相處。耗子以前就是壞人列裏最壞的那個。

耗子本名盛清風,不到四十,賊王出身。有句話說“只有他不想要的,沒有他偷不到的。”當初在安城也是號風雲人物。但自打跛了一條腿後,他便像是突然頓悟一般,徹底收手不幹了。

如今的耗子屈身河西區,開一家修鎖店,兼職還給人換換紗窗、安裝防盜網之類的,倒頗有些退隐江湖的意味。

河西的壞人雖多,但多少都得賣他這個昔日賊王一個面子。日子過得倒也算太平安穩。

沈識挺喜歡這個浪子回頭的老兄,早些年還與他有過交集。

但由于自己後來一直在老蛇手下做事,倒也沒怎麽往這邊來。直到上次,有群河西的愣頭青跑到樂無憂鬧事,他才弄明白了耗子跟老蛇先前的一些事兒。

到達耗子開的修鎖店時,已是夜裏九點。隔着門就聽到屋中電視機裏傳來極具東北味兒的小品段子聲。

沈識連拍幾下門,正打算上腳踹時,耗子打開了門。

見到沈識,他原先陰摯的表情瞬間笑開了:“阿識,你咋來了?”

“老哥。”沈識微微颔首。

“來,快進來!”耗子側側身,把沈識放進了屋。

耗子的店裏東西堆得很滿。河西人不多,來光顧的客人也不多。因而櫃臺上積了薄薄一層灰。

“吃了麽?”耗子邊說邊給沈識搬了個小凳來,又從布滿污漬的儲物櫃上拿出兩支酒杯,“久了沒人用,我去給你洗洗。”

沈識一笑:“不講究,白酒剛好消毒。”

“好小子!”耗子爽快地拍了拍沈識的肩膀,用牙直接咬開酒瓶蓋,把酒杯倒滿。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就着一支銅鍋邊涮羊肉邊喝,耗子全程沒問沈識為何到此,只全心全意盯着電視跟着笑。耗子不問,沈識便也不着急說,只陪着他看。

轉眼酒過三巡,兩瓶見空。

耗子喝的紅光滿面,興奮地從兜裏取了枚硬幣扔進了沸騰着的銅鍋裏。

“給你整個絕的。”

耗子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看準那枚鍋裏的硬幣,猛地将手插進沸水中,以極快的速度将硬幣夾了出來,扔在桌上。動作連貫,一氣呵成。

“咋樣?”耗子笑着看向沈識。

“您的本事還真是一點沒落下。”沈識比了比大拇指。

“本事沒變,用處倒變了。”

耗子拿起筷子朝鍋裏扔了點白菜,随即用手邊比試邊說:“以前是這樣,撬鎖。現在是這樣,修鎖。用處變了,生活就變了。”

耗子把菜夾到了沈識碗裏,依舊笑着看向他:“老弟也是個有本事的,來找我這鎖匠,無外乎也就是撬鎖修鎖那點事兒吧。”

“知我者老哥。”沈識又開了瓶酒,對着酒瓶子“咚咚”猛灌幾口,悶聲道,“年少不懂事,當初撬了的鎖,如今就想修好它。”

“欸欸,你這老弟慢點兒喝!”耗子嘴上雖勸,卻絲毫沒有奪酒的動作。

見沈識喝完酒,他才繼續道:“你知道我這腿咋瘸的不?”

“聽跑去樂無憂的兄弟說過,那裏原本是胡爺打算交給您打理的,蛇爺使招讓你們翻了臉,胡爺還當衆廢了您一條腿。”沈識将酒瓶往桌上一放,“我知道,他們也是為您抱不平,我沒為難哥兒幾個。”

“這事兒你只聽了一半……”耗子抿了口酒,徐徐道,“當年我們幾兄弟裏,我排行老幺。胡大爺跟二哥都偏愛我,其實當時也沒忍心下狠手。我的腿只是受傷,養了段時間就痊愈了。可我當時氣不過,就起了殺心。就在我好不容易逮着機會準備下手時,一輛運廢品的大車突然在我面前出了事故。車上的鐵門‘咣當’砸下來,正好砸在我的傷腿上,這才徹底斷了。”

“那鐵門……哈!”耗子突然笑了起來,過了很久才上氣不接下氣地繼續道,“那鐵門是我腿好後撬的第一扇,進屋一共就摸了八百塊錢,還喝了他家冰箱裏最貴的一瓶飲料。那門就是專門趕來砸我的。”

“老弟你信命不?”耗子問。

“不太信。”

“那你說說我這事兒怎麽解?”耗子頓了頓,繼續道,“反正當時我是信了,人幹錯事時,老天爺永遠都會先給你一次機會。不知悔改,懲罰肯定在後頭。”

耗子笑着看向沈識,眼中卻只有認真:“從那以後,我就徹底上岸不幹了。至于老蛇,就煩請老天爺替我動手,反正該來的遲早要來。”

“我有個問題一直想請教老哥。”

“說說。”

“您當初到底是怎麽跟過去斷幹淨的?”

耗子用手蘸着酒,在桌上邊畫邊說:“我有個老兄,當年是出了名的狠。後來他遇到另一半,為跟過去劃清界限當衆自斷手指。狠!都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向來如此。”

耗子繼續道:“我還有個老兄借故離開了安城,自此改名換姓,人間蒸發。多年後我再見到他時,比那狠的混的差,但起碼也跟過去斷幹淨了。晾,新人換舊人,沒了利用價值也就自然沒人找了。”

話到此處,耗子起身踉踉跄跄地從櫃臺裏抱出了個天枰來。

呼地一吹,煙塵滿天。

他将桌上放着的土豆片和蘿蔔塊分別放在天枰兩邊,直到達成水平。

“我是這個,穩。講究個公平對等,也就安全了。”

耗子邊說邊把一塊生蘿蔔放進嘴裏,嚼着笑道:“辦法很多,就看老弟怎麽選了。”

沈識看向桌上的幾個字,耗子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當年我幫胡大爺取東西,被人圍在巷子裏打到半死,是老弟将我拖到家才躲過一劫。你當時還在上學吧?”

耗子打了個酒嗝,繼續道:“放心,都沒忘!老哥實話說,聽你說要斷我心裏高興的狠。必要時,定會助你。”

“謝了,老哥。”

有耗子這話,沈識便心知此趟沒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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