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車花了一整晚的時間,在天空依稀有光的時候到達了琉縣汽車站。沈識與南風下車後便直接去了醫院。

病房中并未見到謝晚雲,他們就又朝着醫院後那扇灰色大門裏的太平間走去。

太平間外,謝晚雲頭發淩亂的站在門口抽煙。不施粉黛的臉色隐隐有了黃氣,背也因身體不适有些佝偻。

南風瞬間覺得,謝晚雲老了。

“去看他一眼吧。”謝晚雲朝鐵門後看了一眼。

沈識沖南風輕輕點了下頭:“去吧,我就在外面等你。”

“好。”南風轉身進了太平間。

謝晚雲的目光透過南風看向他身後的沈識,臉上不動聲色。待南風進去後,方才開口問道:“我兒子常受你照顧?”

沈識點燃支煙,并不打算作答。

“為什麽幫我們?”謝晚雲皺眉。

“放心,我已經從樂無憂脫離出來了,沒那麽多陰謀。單純就是挺喜歡南風的。”

“喜歡?”謝晚雲的眼神裏充滿了探究與猜測。

沈識懶得跟她說那麽多,走遠了幾步兀自抽煙去了。

琉縣比安城溫暖些,一樹杏花攀過醫院的圍牆盛放着。風一吹,花瓣便飄落下來,帶着清晨潮濕的芳香。

冒着寒氣的屋子裏,南風與南譯見面了。先前便已有化妝師為南譯修整過遺容,可不知是不是小城市這方面的技術不行,死後的南譯長得跟活着的時候不太像。南風甚至還仔細分辨了片刻才敢确認。

前些日子見到他時,南風便已經心知他八成沒多少日子可活了。但沒想到居然這麽快。醫生說,南譯治療時挺配合的,無奈病情發現的太晚,醫生也沒什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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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管床的小護士那兒,南風聽說南譯在陷入昏迷前的一晚,拉着謝晚雲的手大哭了一通。謝晚雲像哄孩子似的把他摟在懷裏,輕輕拍着,哼了一宿的歌兒。

南譯死前沒受什麽罪,甚至還在最後吃了頓飽飯,謝晚雲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小護士感慨地問南風,他的父母是不是感情特別好。

南風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點了下頭。

記憶裏,南譯總喜歡安靜地坐在陽光下的寫字臺前研究那些藝術文獻,一坐就是一天。謝晚雲就會邊站在陽臺上晾衣服,邊哼着歌。南譯聽到她唱,就會擡起頭來跟着唱上兩句,他們最喜歡唱的就是孟庭葦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空氣裏蕩滌着陽光和洗衣粉的味道……

“南……爸……”南風的喉結上下動了幾次,最後還是輕嘆了句:“這輩子就都算了,下輩子見吧。”

太平間內,一生一死,冰釋前嫌。

……

小兔在掌聲雷動中收獲了市小主持人大賽的第一名,臺下的黃毛激動地淚流滿面。按照要求,獲勝者将要特別準備一個才藝展示,小兔表演的是獨唱《捉泥鳅》。

甜甜的嗓音随着伴奏輕快地唱着:“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裏,到處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鳅……”

小兔跑下臺,來到黃毛坐的第二排拉起了他的手,将他牽了起來:“小牛的哥哥帶着他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鳅……”

觀衆席再次傳來熱烈的掌聲。黃毛看到不少家長都對他投來了羨慕的神情,嘴裏發出“啧啧”的感嘆聲,多年來練就的厚臉皮頃刻間化作火燒雲,傻笑着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抱起小兔轉起圈來,小兔開心地朝大家揮着手。黃毛是真的高興,就跟自己被誇獎了似的。這輩子,他都沒怎麽被人認可過。

比賽結束後,小兔跟沈識通了個電話彙報好消息。沈識誇了幾句,就讓她把電話給黃毛,叮囑他盡快把小兔送來琉縣。

黃毛:“放心吧,我們這會兒就往車站走。”

“成,我先去幫南風忙了。到地方了聯系,我去接你們。”

“得嘞!”

挂了電話,黃毛看向一旁氣鼓鼓地小兔,拉了拉她的小辮子:“怎麽了祖宗,咋又生氣了?”

“沈識太過分了!他敷衍我!”小兔不滿地大叫。

“就是!走,咱吃好吃的去,不理他!黃毛哥稀罕你!”黃毛牽着小兔的手,帶她慶祝去了。

……

晌午,長途車站外人頭湧動。

黃毛和小兔吃飽喝足後便來到這裏,準備買票上車。

“小兔,跟好我別走丢了!”黃毛撥開人群,緊緊牽着小兔的手。

“恩!”

售票處也是大排長龍。也不知今天是不是趕上周末,都是周邊城市的人趕着坐車回家。

“借過借過!”

遠處突然有個穿軍綠色衣服,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朝黃毛這邊撞過來,恰巧撞開了黃毛和小兔拉着的手。

小兔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

黃毛二話不說上前揪住那人的領子,破口大罵:“操,你眼呢?!”

“兄弟兄弟、對不住啊!”那人連連擺手道歉。

此時,先前在隊尾挨個收錢的瞎子恰巧走到了黃毛面前,擋住了他的視線。只聽他随身帶着的喇叭裏發出震耳欲聾的歌曲,那瞎子邊點頭哈腰,邊随着喇叭裏的音樂跟着唱。手裏的盲杖敲在水磨石地板上,發出迅速而清脆的響聲。

“都他媽起開!”黃毛推開擋路的男人和瞎子,找後面方才被撞倒的小兔,卻發現此刻眼前只剩下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的人群……

黃毛只覺得腦袋“嗡——”地一聲。

他在人群中慌忙穿梭,眼前陣陣發黑。

瞎子的盲杖、刺耳的歌曲、穿綠色衣褲趁他不備就不知所蹤的身影,一切的一切都在他腦海中快速倒帶,最後都彙成了一個事實——被人下套了!

時間推移,車站的人不減反增。

在挨個抓着行人詢問卻一無所獲後,黃毛站在車站的廣場中央撥通了電話。

“喂,識哥……”

話未說完,這個大男人便在衆目睽睽下撕心裂肺的痛哭起來。

……

沈識沉着臉看向“本日無班次”的車站公告,眼睛通紅。虎口被自己生生掐出了血。

這期間,他還接到了一通電話。那邊的人表示小兔現在在他手上,沈識膽敢報警的話就立馬撕票。他讓沈識即刻交出賬本,并威脅其自我了斷、以絕後患。

眼前的牌根本就是明着打,一直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

束手無策之際,沈識只聽身後一陣急促的剎車響。

“識哥,上車!”

沈識應聲回頭,就見左小刀從一輛破夏利上探出了頭。

沈識二話不說拉開後座,坐了上去。

開車的是鳳小軍,沖沈識點了個頭後便一腳油門将車開了出去。

“是南風哥打電話給我們的,他說他随後就到。”坐在副駕駛的左小刀快速解釋道。

“放心吧老大,我開車可比那破中巴快多了!”

“鳳小軍,你閉嘴。”

左小刀從後視鏡裏看到沈識凝重的神情,示意鳳小軍少說話。他不禁擔憂起周末從琉縣到安城的路況來,方才出發前還看電視裏說,國道上正在堵車。

雖然心急,但左小刀嘴上還是安慰道:“沒事的,識哥。”

“就是就是!還有我跟小刀呢!”鳳小軍在一旁插嘴道,繼而将車開的更快了。

……

黃毛哭了一通,腦子清醒了不少。

縱然剛剛沈識在電話裏一再吩咐他不要沖動等自己回來,黃毛也還是覺得眼下這情況他是絕不能坐以待斃的。

他擡起胳膊抹了把額上的汗,随手搶過一個老頭沒來得及停好的自行車,咬牙朝着老城方向飛速騎去。

暫未營業的樂無憂內并未見到老蛇的身影,在前廳攔住黃毛的是他自認為好兄弟的紅毛和綠毛。

“黃毛,你冷靜!”

“閃開,我要見蛇爺!”

紅毛和綠毛交彙了個眼神,并未給黃毛讓出道路,反而并排堵在了他面前。

“幾個意思?”黃毛陰沉着臉道。

“哥們兒,是蛇爺讓我們在這兒等你。他說……”紅毛吞吞吐吐,面露難色。

“說什麽?”

“蛇爺讓你少管閑事,小心引火上身。”綠毛出聲勸道,“黃毛,這事兒你就別管了。你不管,咱以後還能當兄弟!”

黃毛怒極反笑:“你的意思是說,這事兒我要是管了,你們就要跟我恩斷義絕?”

“黃毛,你體諒體諒我倆,大家還都想在樂無憂繼續混飯吃呢。”

“是啊,跟蛇爺對着幹可沒好處啊。”

“我他媽要是不呢?”

“那你、你就別怪我們了……”

黃毛咧嘴笑了,因焦慮而揪着自己頭發的手露出青筋,顯然已瀕臨爆發邊緣。

“當初大家都是一起混的。我以為咱們是兄弟,你們的心就跟我一般齊。成吧!今兒大家也算都明白各自心裏是咋想的了,紅綠燈就此解散,祝二位日後大有作為!”

黃毛話落之際,一拳揮向紅毛的臉。紅毛重心不穩撞倒了身後存放空啤酒瓶的筐子。酒瓶發出粉碎的響聲,綠色的玻璃碴灑了滿地。

“操!”

綠毛見狀,抄起一旁的啤酒瓶就朝黃毛頭上砸。

黃毛一個閃避,躲過了綠毛的攻擊。随即順着綠毛的勁兒拽着他的頭發直接蕩了出去。綠毛被自己來不及收的力道帶着撞向牆邊,發出“咚”地悶響。

眼見黃毛是鐵了心了,紅綠毛也不再多加勸說,臉上盡顯兇狠之意,将黃毛雙面夾擊,招招朝人要害。

“黃毛這小子瘋了,直接抓了交給蛇爺處置吧!”

“黃毛,是你先要跟咱們翻臉的!大家都為了生活,別怪兄弟了!”

“廢他媽什麽話!”

不知沖突之間是誰觸碰了燈球的開關,炫目的燈光開始拼了命的狂閃。

明滅之間,紅、黃、綠三個顏色的頭發在舞池中肆意跳動,而黃毛眼前浮現出的卻是歷歷在目的兄弟情深。

曾幾何時,年輕的他們也像現在這樣,在舞池中央随着動感的音樂大笑出聲,肆意揮灑着汗水與激情。那才是他以為的快意恩仇、熱血江湖。

卻原來,只有他一人當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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