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午夜時分,暴雨仍是沒見一點停的苗頭,反而越下越大了。
雨水從頭使勁往下澆,直迷眼睛。黃毛對面黑壓壓站着一片人,而這邊卻只有他一個。
伴着雨聲,耳邊傳來了沈識的話——小心哪天真就栽在‘義’字上。
他突然搖頭笑了,止不住地笑。
“這又是演哪出啊?”蟾蜍故作一副眺望狀,“黃毛,你的人頭呢?”
“少他媽廢話!”黃毛将手裏的鋼管往地上一撐,撸了把臉上的雨水,“下着大雨不許人遲個到啊?”
對面傳來一片笑嚷,甚是刺耳。
黃毛脊背發涼,好在天色為他的神情做了絕佳掩護。
“要不今兒就算了吧兄弟,哥最後給你個機會,老老實實跪下給咱們磕仨頭道個歉,就快回去吧!你看天兒也怪冷的。”
黃毛握着鋼管的手心出了汗,總打滑。他的另只手伸進衣兜,似是握住了什麽,随即大笑:“放狠話,當你爺爺不會麽?倒不如你老老實實的從爺裆|下鑽過去,再把小姑娘放了,興許過會兒爺爺那幫子兄弟還能給你們條生路!”
蟾蜍沖黃毛空空如也的身後揚揚下巴,戲谑道:“可你已經輸了。”
黃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厲聲道:“還沒打你怎麽知道?!”
蟾蜍搖搖頭嘆了一聲:“啧,你啊你啊,作什麽不好,非作死。”
随着蟾蜍一個手勢,他身後黑壓壓的人群瞬間一齊朝黃毛飛奔而去。
黃毛大喝一聲:“沖啊——!!!”
只身迎頭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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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毛總覺得自己這架打得異常勇猛。臉上濺了血,被他放倒的人一個接一個。對方的痛呼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戰歌,他甚至都還在心中給自己打着拍子。
不知是誰揮出了一悶棍,正打在黃毛的後腦勺。他的瞳孔瞬時放大,身體仰倒在地……
嗡嗡的耳鳴正在一點點擴散,化為了許多年前夏天的蟬聲。
……
“急急令,扛大刀,蜀國大将誰來挑!”
“我來挑!”
“挑誰呀?”
“挑……”
“挑馬超!”濤子拿着樹杈子朝那群黑猴似的小孩兒跑去,揮着手大聲喊道,“我要挑馬超!”
“濤子來了,我媽說他們全家都有狂犬病,要咬人的!快跑——!”
孩子們一哄而散,大樹底下瞬間就只剩下了濤子一人。
蟬依舊聒噪個沒完,濤子低着頭将拳頭緊緊攥着,片刻後發出一聲無所謂的輕哼。
“切,一群慫包。”
太陽落山了,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長。濤子揮着手裏的樹枝,一人扮演着好幾個角色。
“急急令,扛大刀,吳國大将誰來挑?”
“我來挑!”
“挑誰呀?”
“挑黃蓋!”
“來者何人?”
“關雲長!”
“沖啊——!”
天黑了,濤子也玩累了。不遠處的房子裏傳來陣陣飯香,濤子的肚子便也跟着咕嚕嚕叫個沒完。
“切,沒勁兒!”濤子丢掉了手裏的樹枝,一點一點的往家裏挪着步子。
如他所料,男人倒在床上鼾聲如雷,女人坐在竈邊悶聲痛哭。
濤子揉揉鼻子,抱着柴生火、做飯……
這晚,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身穿戰袍打了勝仗,小夥伴們都對他前呼後擁。他是笑着醒的,醒時天還沒亮。
濤子借着微弱的天光,從男人身上拿走了一把零票,而後全換成了汽水請大家夥喝。
那是濤子第一次有了朋友,被大家喜歡着的感覺真好。他從早玩到晚,玩到樹下最後又只剩下他一人。只是這次,終于有人願意跟他揮手再見了。
他在男人的毒打中沒了意識,昏迷前都是咧嘴笑着的。
原來有朋友,是那麽幸福的事,就連面對拳頭的時候都覺得自己變得勇敢了。
……
“蟾蜍哥,這小子咋沒動靜了?”
“不自量力的東西。”
黃毛的領子被人拎起,像撿一件落進了泥水裏的垃圾。
他的臉上混雜着泥巴與血,腫的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嘴無聲地一開一合,像條離了水半死不活的魚。
“這小子嘴裏嘟囔什麽呢?”
蟾蜍将耳朵湊近黃毛的嘴,試圖聽清他的話。卻只覺得一陣撕心裂肺的疼從耳朵蔓延開來。
“啊啊啊——!”
匕首插進肚子的時候,黃毛發出一聲悶哼。他覺得自己的腸子像是流出來了,但仍是沒打算松開蟾蜍的那只耳朵。
第二下、第三下……他覺得疼痛正在一點點離他而去,那些自他飛濺而出的血都變成了老家樹下随風飄零的桃花,帶着最為绮麗的色彩。
他好像聽到了千軍萬馬的聲音,沈識騎着赤兔馬帶領着兄弟們飛奔而來。
黃毛咧嘴笑了,伸出手夠向無人的身後。被他咬下的那只耳朵滾進了一旁的水坑沾上了泥。
最後,蟾蜍還是聽到了黃毛的話。
“等着,我的弟兄們馬上就來了……”
……
急急令扛大刀,吳國将軍誰來挑?
急急令扛大刀,蜀國将軍誰來挑?
急急令扛大刀,魏國将軍誰來挑?
……
這晚的雨停的毫無聲息,蟾蜍眼見自己手上出了人命,捂着耳朵帶着人倉惶離去。
第二天,拾荒的瘸子發現了荒草叢中的黃毛,已經涼透了。
他大着膽子摸了下死人的兜,卻只找到了一支被他死死攥在手裏的棒棒糖。
……
小兔是被陳文武抱着交還到沈識身邊的。南風在挂斷電話後,還是決定把整件事告訴陳文武,請他出面幫忙。
電話裏,陳文武第一次聽到南風用極盡懇求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心下當即了然,也不多說什麽便連夜動用關系展開了行動。
“謝了六叔。”南風沖陳文武點點頭。
“我沒幫上什麽忙。小丫頭很聰明,假裝喝了綁他的人給的安眠藥,趁那人掉以輕心,自己偷偷跑出來了。”
“哥……”小兔看到站在面前,眼睛布滿血絲的沈識,小心翼翼地朝他張開了手。
沈識一把将小兔狠狠摟在懷裏,不發一言。可她仍能感覺到,那個抱着自己的身體此刻正在顫抖。
“哥……”
“乖,沒事了……”
聽到沈識開口,小兔此時才徹底放下心來,撇撇嘴委屈地嚎啕大哭。
小兔的哭聲成功渲染了每個在場人的情緒。彌漫着甜膩百合花香的房間中混雜着了無生息的死氣。
花簇間,那個染着一頭黃毛的家夥仍在沒心沒肺的笑着,就仿佛在嘲笑大家皆是一副喪家犬的可笑樣子。
牌位上的名字叫蔣濤,一個可能連黃毛自己都快忘了的名字。
“來,給你黃毛哥磕個頭。”沈識牽着小兔的手走到玻璃棺前,施力按了下她的肩膀,“跪着。”
小兔懵懵懂懂地跪在蒲團上,仰頭看向高出自己許多的玻璃棺。
她看不到裏面躺着的人,但那壓抑的氣氛卻讓她的眼淚總也止不住。
沈識就在小兔邊上跪了下去,雙膝貼着冰冷的地板。
從南風的角度,他看到沈識眼下一團烏青,胡茬冒了出來,嘴唇也幹裂破皮,整個人都顯得極度疲憊。
他想上前安慰,卻又不知此時要用怎樣的語言才是合适的,最後只能選擇沉默地站在一旁。
“兄弟,小兔回來了。”沈識咬緊了後槽牙,繼續道,“沒大事兒,放心吧。”
說到後面,沈識的聲音已經明顯走調變得沙啞。他用手捂着臉,極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過了許久,他才又重新擡頭看向了那個笑的沒心沒肺的人。
“救人的辦法那麽多,可你就是想選你覺得最過瘾的是不?”沈識取過擺在相片前的酒,用牙咬開瓶蓋,給自己猛灌了半瓶,又朝地上灑了半瓶。咧嘴笑了下,“都來了啊,兄弟們後來都到了!”
左小刀和鳳小軍互看一眼,全都上前給黃毛鞠了個躬,抱抱拳。
“黃毛哥,我是鳳小軍。你是條漢子,向你學習。”
“黃毛哥,我是左小刀。我們來了。”
沈識起身,一個踉跄險些跌倒。南風趕忙上前,從後面托住了他。
“沒事吧?”
沈識擺擺手推開南風,徑自走到玻璃棺前,将臉貼向棺蓋。
小兔也跟着起身,踮腳朝棺材裏看去。黃毛哥閉着眼躺在裏面,一動不動。他的臉是那種蠟黃色,仔細分辨還能看到他嘴上鑲着兩條細細的鐵絲。
“黃毛哥哥,起來了……你起來嘛……”
年幼的小兔還不能完全理解死亡,只是直覺告訴她,黃毛哥要是再這麽躺下去,自己就真要跟他分別了。
“南風,帶小兔出去。你們都出去。”沈識倚在棺上,扭過臉背對衆人。
“識哥……”左小刀擔憂地喊了聲。
“出去。”
南風點點頭,将小兔攬到懷裏帶着她走了出去。
“走吧。”南風回頭對衆人輕聲說。
其他人見狀,也都無聲地跟着南風走出了靈堂。屋中一棺之隔,只剩下黃毛與沈識兩人。
南風聽到靈堂裏傳出了像是怕被獵人發現的受傷野獸哀鳴的聲音,壓抑喑啞、只能在氣息中表達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的心揪在一起,很想此時推門而入将那人擁入懷中。但他了解沈識,明白此時對他最大的尊重與包容就是留他一人待着。
他們是一樣的,自尊心從不容許任何人看到自己軟弱的樣子。
不知過了多久,沈識扶着棺站起身來。他看向相片中黃毛的笑臉,沉聲道:“接下來的事兒就交給我辦了。兄弟,你瞧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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