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沈識和南風吃完早飯,又把小兔送到學校後便兵分了兩路,一個回學校幫導師布畫展,一個則去了“迎客來”料理工作。

當沈識跟幾個管理層開完會,又安排好雜七雜八的一大堆事務後已經是大中午了。

“沈總,要給你安排飯麽?”小吳敲門進來問道。

沈識擺擺手,“不用了,一會兒我到面館晃一圈,直接在那兒吃就成。”

放在桌前的手機響了下,是南風傳來的短訊。

——幫導師選參展的作品忙到現在,下午還得繼續。晚上估計又要晚點兒才能到家了。

沈識笑笑,回道:

——好,記得吃午飯。

擱下手機,沈識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想來近段時間他和南風都在為各自的事情奔波忙碌着,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到小酒館聊聊天,單獨相處了。

沈識出了辦公室,下樓簡單跟大堂經理交待了幾句,便朝着不遠的‘六爺面館’走去。

此時正趕上飯點兒,面館裏坐滿了人,依舊是那些熟面孔。見到沈識,食客們紛紛擡手跟他打招呼,沈識笑着一一回應,來到後廚讓師傅削面的時候也給他準備一碗。

懸挂在牆上的電視裏正在播放着一檔音樂節目,食客們邊吃邊相互有一搭沒一搭的瞎侃。

“看看!就電視上這小子,菜場豬肉張的兒子!哎喲呵,小頭發一梳,差點兒認不出了!”

“不會吧,你說這小子是咱們這兒的人?”

“可不!去年我去菜場買肉的時候還見他坐在一個豬頭前面悶聲不吭地彈吉他,你看人家現在可出息了!大明星!他老子逢人就說他兒子有材料,笑得眼都要看不見了。”

沈識順着話看向電視,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安靜地坐在主持人邊上,沉默地聽主持人用誇張的語氣稱贊着他的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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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問一下阿然,是不是你們這樣有才華的歌手平時都會比較容易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裏,不怎麽跟人交流呢?”主持人笑着看向坐在她旁邊的歌手問道。

這位歌手也禮貌地點頭微笑了下,卻沒立刻答話。像是思考了很久,他才淡淡開口道:“大概吧。”

緊接着,主持人又接連抛出了幾個粉絲提問,對方在回答時皆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态度。只有在聽到其中一個問題時,他的眉頭才細微地皺了一下。

“粉絲說有看到阿然在演出時,無名指上總戴着一枚戒指。但我看你的個人經歷中好像有說自己還沒有結婚,能告訴我們這是為什麽麽?”

回答主持人的又是一陣沉默,正當主持人懷疑節目要是再這樣進行下去,自己很可能要挨領導臭罵時,只聽歌手用低沉的嗓音說:“大家還是先聽歌吧。”

“哈哈哈,好的好的!”主持人趕忙順着歌手的話往下走流程,“聽說阿然這次要為大家帶來的是一首經典的歌曲翻唱,那我和粉絲們就拭目以待啦!”

歌手拉開吉他袋,将其抱在手裏,點了下頭。

舒緩優美的前奏過後,歌手用他極為特殊的嗓音輕輕開了口:

“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

讓它牽引你的夢

不知不覺這城市的歷史

已記取了你的笑容

紅紅心中藍藍的天

是個生命的開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

曾空獨眠的日子

……”

張然變了,雖然還像當初一樣年輕,可舉手投足間都生出了些不同于他這個年齡的滄桑感。

他的眼中像是藏滿了心事,解不了、說不出。

張然的聲音聽起來比曾經更沙啞,副歌部分甚至還破了音。可就是這樣的嗓音,卻贏得了廣大歌迷的喜愛。這個男人的歌聲裏有故事,這是人們對他的評價。

不知怎的,一首《追夢人》直聽的沈識心裏不舒服。他想拿過遙控換個頻道,但看見店裏的人都在聚精會神地盯着電視看,便也不好阻止。

此時,一個身影走入面館,在離門最近的位置坐下。

正陶醉于電視上歌手歌聲的服務員見來了客人,趕忙來到對方面前遞上菜單:“來了啊,吃點兒什麽?”

“一碗面就好。”

服務員點點頭,又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幾眼電視,這才不情不願地進入後廚。

沈識正想幹點兒什麽轉移下注意力,見新來的客人是張新面孔,便起身走到對方面前,跟他打招呼道:“朋友看着面生,第一次來吃面?”

那人點點頭:“我下午趕火車,買了票見還有點時間就想着在老城裏轉轉,順便吃個飯。”

沈識笑笑:“那你可來對了,我這兒可是老城最有名的面館。”

“其實我原本更想吃些米飯炒菜的。”那人眨眨眼認真道,“可兜裏的錢就只夠到你這兒要碗面了。”

沈識心下覺得有些好笑,這人未免也太實誠了。可他嘴上仍是熱情招呼着:“放心吧,味道絕對不讓你後悔。”他邊說邊手指了下其他坐着的食客,“你看,這些都是回頭客。随便問一位都會對我這兒的面贊不絕口。”

沈識說完回頭看向對方,卻發現他根本就沒在聽自己說什麽,而是拿着桌上的醋瓶子聚精會神地研究着。

“這是汝瓷吧。”那人臉上露出很感興趣的表情,“上面雕刻的白蘭花也精致極了。沒想到你這店看着不大,居然這麽奢侈?拿汝瓷當醋壺,我還第一次見。”

沈識對此人有些好奇了,點點頭道:“沒錯,是汝瓷。這是前任店老板留下的規矩,他是燒瓷的一把好手。上面的白蘭花,是前老板最喜歡的東西。”

坐在對面的人眼睛瞬間就亮了:“這可真有趣!能多跟我講講麽?”

沈識笑笑:“這可說來話長了……”

此時,服務員端着兩碗冒着熱氣的面放在沈識和對方面前。沈識沖那人揚揚下巴:“快吃吧,不是還要趕車麽?”

豈料那人仍是保持着方才的表情,又問了一遍:“真的很有趣!能多跟我講講麽?”

“兄弟,你不吃飯我還要吃呢。”沈識拿過醋壺往自己的面裏倒了點。見對方仍在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沈識擡起頭看向對方的大眼睛,“就這麽感興趣麽?”

“嗯!”那人使勁點點頭,“我最近靈感枯竭,正需要搜羅大量的素材,很想聽些有趣的事。”

“你是作家?”沈識饒有興趣道。

“我叫顧島,是個編劇。”

“新鮮。”沈識倒了杯小酒給自己,抿了一口,“我叫沈識。要來一杯麽,顧老師?”

“不了,我不喝酒。”顧島搖搖頭,“聽故事比較重要。”

也不知是不是剛剛張然的歌激發了沈識少有的傾訴欲,他擡頭看看腕上的手表,見時間也還尚早,便點頭輕笑了下:“到安城來搜集素材,你也是來對了。要說這故事還要從多年前的安城開始說起……”

……

這一聊不要緊,直接從大中午說到了面館打烊。期間沈識還停下,問顧島要不要到車站去了。而顧島此時已全然被沈識口中的“安城風雲”吸引,癡癡地搖頭說自己今天不走了,讓他繼續。

故事不講還好,說起來便沒了完。就連沈識自己也不知道,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經歷了那麽多的恩怨情仇、離合悲歡。

看着一點點暗淡下來的天光,沈識深了個懶腰道:“要不今天就到這裏吧。”他邊說邊點燃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看向顧島問,“要麽?”

顧島點點頭,從沈識的煙盒裏拿出一支叼在嘴裏。沈識覺得眼前這人長一張娃娃臉,連抽煙的樣子都像在吃棒棒糖。

“你要不說,我以為你還是個學生。”沈識笑笑,“晚上打算住哪兒?我記得你好像說,兜裏的錢不太夠了?”

“随便找個地方對付對付,明天再說吧。”此時的顧島仍沉浸在沈識所講的故事中,煙擱在嘴裏也不抽,被熏了眼睛才趕忙彈了兩下煙灰。

顧島擡頭看向沈識:“我想寫一部電影劇本,講安城的故事。”

“你覺得有趣麽?”

“太有趣了!好幾次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又有幾回還跟着掉眼淚了。”顧島激動萬分,“我有信心,一定會寫個很好的故事出來。”

此時的顧島比沈識剛見到他時明顯多言了許多,他似乎仍不甘心就此結束對話,仍在吧啦吧啦地說個沒完。

一個想法随着顧島的話開始在沈識的腦海裏逐漸成型,他斂了笑意正色道:“我不太了解你們影視行當,跟我簡單說說成不?”

顧島歪歪頭問道:“你想了解什麽?”

“比如市場行情這些。”

“唔……其實編劇這個工種屬于前期開發部分的,我對市場的了解也不全面,更多關心的是觀衆喜好這些。”顧島邊說邊思索整理着自己的語言,盡量描述的清楚些,“我知道的是,近些年大家其實都開始在追求精神層面的東西了。所以像是旅游業、文化傳媒行業也都得到了比較大的發展。這個從影院上座率就可以看出來。”

沈識點頭表示認可。的确,連安城、琉縣這些地方也開始陸續建成了幾座新影院。

顧島接着說道:“至于觀衆口味,應該還是偏向于商業類型片。像是動作、喜劇這些……我的很多同學其實對此挺嗤之以鼻的,他們覺得拍文藝片才是表達自己意識形态的最好方式,可我有不同的看法。”顧島皺皺鼻子,“我覺得不管是什麽類型,故事本身好才是最關鍵的。就這點來說,我跟一個總在合作的導演就産生了很大分歧。”

顧島聊起自己的專業時,整個人都要健談很多。

他說,沈識就在旁默默地聽。談話間,沈識發現顧島其實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這麽“慢半拍”,反而是個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顧老師,你有什麽作品是我能看得到的麽?”

顧島愣了愣,像是在思考什麽似的半天沒說話。末了,他有些自嘲地笑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輪渡上的殺手》就是我寫的。”

這部電影沈識知道,據說一經上映便獲得了好評無數。許多媒體争相報道,據說此片還在國內外先後拿了許多獎項。

南風平日裏就很喜歡電影,他還專程陪南風到電影院去看了首映。

“沒想到那部片子居然是你寫的?!”沈識很是驚訝,嘆道,“這麽說我是遇着大師了。之前沒留意主創名單,之後一定要買來碟片再看一遍!你的署名就是‘顧島’麽?”。

“其實最後那部電影的主創名單上并沒有我的署名。”說到這裏,顧島的臉上露出了失落的神情,“最終的編劇署名是我老師。”

“可、那不是你寫的麽?”沈識皺眉問。

“中間發生了一些事……”顧島下意識握緊拳頭,沈識看到他的指甲深陷在手掌的皮肉中。

顧島擡頭沖沈識笑了下:“反正最終的編劇署名是我老師,但最初的創意和劇本的的确确都是我的。你不信也沒關系。”

“我可沒說不信。”

“可以再要你一支煙麽?”顧島的情緒看起來有些激動,耳朵通紅。

“當然。”沈識遞了支煙給顧島,還把火機湊到他面前。

顧島深深吸了一口,停頓片刻才開口:“謝謝你願意相信我,不管你真信假信吧,我還是挺高興的。哦,不要叫我顧老師了,叫阿島就好。”

沈識點點頭:“阿島,我當然願意相信你。可是你明白的,僅靠你說,即便我信,別人也很難相信。你有沒有什麽能夠證明作品是你創作的呢?”

顧島看向沈識,眼神裏隐隐壓抑着不甘:“原本是有手稿在的,我這人不愛用電腦,總覺得拿起筆用最傳統的方式寫作,才會有更多靈感。但現在手稿已經被我老師拿走了。”話及此處,顧島的神情漸漸黯淡下來,“其實這樣的事在我們這行裏不算新鮮的。上學期間,學生給老師當槍手,賺微薄的稿費。對于這種情況,很多人為了日後發展都選擇了忍氣吞聲……”

“這是不對的。”沈識沉聲道,“當一件本就錯誤的事被所有人默認接受的時候,它甚至會成為一種人人需要遵守的游戲規則。但錯的就是錯的,必須有人站出來直面錯誤。”

顧島低着頭,又悶聲狠吸了兩口煙,突然擡頭盯着沈識:“知道麽?我在寫《輪渡上的殺手》時,最初還有另外一版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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