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邝游憋了一肚子氣,話一出口便像擰不緊的水龍頭似得一個勁兒往外冒。到後半夜,邝游終于停了下來,口幹舌燥道:“怎麽樣,我的故事跟姓沈的比,哪個更好?”

此時顧島的眼皮已經上下大戰了八百回合,聽到邝游問自己,他如實答道:“沈識的更好。”

邝游:“……”

怕邝游不理解,顧島還認真解釋了一番:“你看吧,你講的這個歸國大才子,他前半生順風順水,後半段又沒頭沒尾,中間那轱辘還像是被打了馬賽克,不明不白。”顧島搖頭道,“這種角色,就是寫出來也沒意思。不算個人物。”

“怎麽就不算個人物了?!”邝游嗓子都要冒煙兒了,說到激動時甚至還破了音,“我看就是因為影視行業像你這樣沒有審美的狗屁編劇太多,現在才沒什麽好片子看!”

顧島不知道邝游為什麽要這麽激動,打了個呵欠說:“阿游游,你還打算在我這兒呆多久呀?我都要困死了。”

邝游擺擺手從溫泉裏站了起來,瞬間又被夜風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煩躁地從一旁撈過浴袍裹在身上,将額前的碎發捋到腦後。

“你,回去給姓沈的寄劇本的時候,記得也記份給我。”

顧島歪歪頭:“為什麽?”

邝游氣急敗壞道:“讓你寄你就寄,廢那麽多話幹嘛?!有錢不想賺了是吧!”他說完,邁着長腿返回房間,将自己的衣褲随便拎在手上,敞懷裹着浴袍“咣——”地關上了房門。

看着邝游離去的背影,顧島着實摸不着頭腦。和着阿游游損了自己一通,到頭來還是想支持他創作?顧島撓撓頭,自己怎麽會在安城如此受歡迎?阿游游還真是個好人。

而走廊裏的邝游剛打算回自己房間睡覺時,就被恰好輪到今晚值夜班的梅妍迎頭撞見。

梅妍的視線順着邝游臉上不耐煩的表情一路到他敞着胸懷的浴袍,又看向他手上拿着的衣褲和光着的腳,臉上逐漸出現了不自然地紅暈。

“辛苦了,梅。”邝游沖梅妍點點頭,與她擦肩而過走向走廊深處。

梅妍跟他打完招呼,看着人走遠後,又僵硬地回頭确認了遍邝總方才走出的房間門牌號,神情變得更加複雜。

邝游一路臭着臉回到自己屋中,躺在大床上時,不由得思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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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他會在那個聽不懂人話的可惡小編劇面前變得如此沒耐性?放肆與放松,無論哪個都不是他邝游擅長的事,也是自己歷來最忌憚的。

床頭燈被他調的很暗,想着想着,一陣困意便席卷而來。邝游進入夢鄉時,甚至連櫃前放着的那瓶服用了多年的安眠藥都還沒來得及吃……

……

與此同時,沈識剛洗完澡,邊擦頭發邊從浴室裏出來。他先是悄聲推開小兔的房間,确認她是否睡的安穩。而後将房門輕輕關好,這才放松地癱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一瓶冰啤酒從空中抛來,沈識擡手接住。他拉開啤酒罐,猛喝了幾口,暢快地長出了口氣。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南風邊倚着冰箱喝酒,邊沖沈識揚揚下巴問道。

“站那麽遠幹嘛,過來坐。”沈識拍拍沙發,示意南風挨着自己,笑道,“快點兒的,站客難打發。”

南風點點頭,朝沈識走去,坐在了他旁邊兒。沈識攬過南風的肩,這才解釋道:“我今兒在面館見了個奇人。”

南風挑眉:“誰?”

“《輪渡上的殺手》的編劇。”

南風臉上瞬間露出感興趣的神情,示意沈識接着說。

“他給我講了關于這部片子的另一版結局,我也給他講了個故事。他說,他想把我講的故事也寫成一部電影。”

“你還會講故事?”南風好笑道。

“怎麽不會,你識哥會的東西可多着呢。”沈識将摟南風的手又緊了緊,輕聲道,“那小編劇挺有自己想法的,但好像是因為些不公平的事兒,雖然寫了好作品卻一直沒能混上署名,弄得現在都還在底層混。”

沈識斂了笑意:“我讓他回北京後就把以前寫的作品寄給我看下,要真是個人才,我倒想幫他一把。”

“我看沈總怕是又看上新的領域了吧?”

南風一語道破了沈識的想法,見對方一副‘還是你懂我’的表情,南風思索道:“要說近些年影視行業發展真還挺迅速的,我們學校據說都要開設專門的電影電視系了。但你畢竟對這個行業不了解,很多東西還是要先打探清楚了再決定要不要下手……”

“所以我打算過兩天就動身去趟北京。論起文化産業,起碼到目前哪兒都不如北京強。”沈識沉聲道,“小馬過河,究竟是深是淺還得自己淌了才知道。”

南風點點頭:“你明白我是支持你的。”他看向沈識,目光溫柔,“識哥,師傅當初就說過,若不是早些年的那些經歷,你本該飛的更高,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他說着,舉起了自己的啤酒瓶,在沈識的瓶子上輕輕撞了一下,笑道:“敬明天。”

此時此刻,沈識心中有很多話想對南風說,想給他買個更大的房子、想找機會再和他出去旅行一次、想了解下國外是否允許同性婚姻、想将來小兔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家庭以後,他們要不要離開安城、想老了以後是否要找個四季如春的城市養老、想很久很久以後……但他到底是個活的極為現實的人,不到真正實現那天,自己終究不敢開口承諾太多。

末了,沈識舉舉杯,輕聲道:“敬明天。”

……

這之後,南風專門介紹了個安師藝術教育系的老教授給沈識認識。

老教授姓林,導演科班出身。據說年輕時得了長春電影制片廠的編制,拍過幾部片子。後來年紀大了幹不動了,便受安師的校長兼好友所邀,來了學校找個稍微沾點邊的專業教書。

老林很喜歡南風,自然也就愛屋及烏的對沈識十分關照。聽聞沈識想要扛大旗拍個安城的故事,老林高度贊成,并熱情地幫沈識聯系了幾位他曾經認識的如今還在北京幹影視的老朋友。

“拍電影說白了其實就三點。”老林叼着煙鬥邊抽邊伸出手比了個“三”,“本子、票子、班子。”

見沈識和南風都有點懵,老林進一步解釋道:“本子就是劇本,拍電影的第一步就是得有個好故事。票子簡單,就是錢!拍電影本就是個燒錢的活兒,沒錢啥也幹不了!班子就是主創團隊,團隊給力了事半功倍,不給力到時候就有你受的!這三大塊兒,缺一不可。”

老林在桌上磕了磕自己的煙鬥,清清嗓子繼續道:“除此之外,從立項到上映還有不少門道要學,雖然每個環節都有專人負責把控,但你作為牽頭的還是要弄個明白才行。我幫你聯系的幾位朋友都是在行業裏摸爬滾打了多年的人,成就大小不好說,但起碼經驗是夠夠的。你這次到了北京,挨個拜訪一圈,我估摸着也就把大體的流程給摸清楚了,至于剩下的,還得邊走邊看……”

“太謝謝您了,林教授。”沈識誠懇道,“等三大塊兒全都到位了,請一定多批評指正。”

老林從鼻子裏噴了股煙,拍拍沈識的肩膀:“年輕人,好好幹!”

……

顧島回到北京後,花了幾個通宵的功夫将兩部自己曾經寫過,卻因後來各種原因最終沒能成功上映的劇本重新修改了一遍,待自己徹底滿意後才寄給了沈識。同樣,他還複印了一份給邝游。

沈識接到顧島的劇本,只剛讀了個開頭就被其中的情節吸引了。他廢寝忘食地細細看過幾遍後,心中對此人在創作上的才華更加認可。他覺得,顧島應當是能夠駕馭的了安城故事的人。

“識哥,你撿到寶了。”南風從劇本上擡起頭來,隔着眼鏡後的目光炯炯有神,“這麽有才華的人居然被埋沒了這麽多年,實在太可惜了。”

“你也這麽覺得?”

南風點頭确認道:“我覺得是他了。”

沈識一拍大腿站了起來:“成,我明兒就打算啓程去北京。顧島信上說他還有個朋友是個導演,也是因為運氣不好,懷着一身才華,滿腔抱負卻只能靠拍廣告維持生計。這次我到北京,他會帶我跟那位朋友認識認識,如果各方面都順利的話,我下一步就要考慮開影視公司的事情了。”他說完,轉頭看向南風,“你跟我一起去麽?”

“我倒想啊,還沒去過北京呢。也想看看故宮、長城……”南風笑笑,面露遺憾道,“可這幾天剛好趕上畫展,我答應了導師要幫他處理事情,實在走不開。而且,總讓丁芃姐幫着照顧小兔,也實在太麻煩人家了。”

沈識打心眼兒裏想跟南風一起,但心知他說的也對。只得遺憾道:“的确,那我盡快處理完,争取早點兒回來。”

“不急,把事情都了解清楚了,覺得有把握以後再回。”南風拍了下沈識的肩,“放心,安城這邊有我。”

“謝了,南風。”

“別墨跡了,快買票去吧。我幫你收拾下行李,明天一早還要趕去學校,就不送你了。”

……

沈識離開安城前往北京的時候恰好是安師美術系舉辦畫展的第一天。

南風一襲白衣,将油畫專業某位同學臨摹的雷諾阿的那幅《夏爾潘蒂埃夫人和她的孩子》挂在了相應的展出位置上,一會兒離近一會兒離遠地調整着畫的角度位置。

周圍圍滿了前來參觀的女學生和老師,只是老師看的是牆上的畫,而女學生多數看的則是挂畫的人。

不可否認,南風在安師相當出名。油畫專業多數的男孩子普遍的長相畫風都更傾向于印象派、抽象派,有些長得本身倒還不賴,但偏偏身上長年挂着油彩。他們将其稱之為與藝術全身心的融合,但在多數其他系的女生看來卻像是在搞行為藝術的神經病。像南風這樣本身長得幹淨清爽,還沒“搞藝術”的那些個“怪毛病”的人實在是少數。

“學長,我來幫你吧。”大一剛入學的同系師妹見南風身後還擺着幾幅待展出的畫,紅着臉忙不疊地上前攀談。

“好啊,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小學妹搬起畫,在覺察到周遭女生看向她的目光時,還特意挺直了身板,揚着頭從她們中間橫插了過去,“麻煩大家讓一讓啦!”

南風掰了掰自己的手指,發出兩聲清脆的響兒,突然覺得拇指的地方有些刺疼,仔細一看不知何時竟被劃開了一道口子。

比起曾經被子彈穿胳膊、被人拿麻繩綁在倉庫裏來說,這實在算不上是受傷。南風毫不在意的稍微用力擠了兩下,見流出些血來,便不在管它了。

“拿去。”一枚創可貼遞到了南風眼前,伴随着的是個溫柔低沉的聲音。

南風循聲望去,就見身邊不知何時站了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陸老師?”南風有些意外,但還是接過了對方遞來的創可貼,說了聲謝謝。

被叫陸老師的男人本名陸栖桐,是南風導師相交多年的好友。此人年紀跟溫阮差不多大,長年身居國外。憑着在藝術創作上極高的天賦,近幾年在相關領域內極具威望。這次也是受了南風導師的再三邀請,才以嘉賓的身份出席了安師的畫展。

“夏爾潘蒂埃夫人和她的孩子?”陸栖桐半眯着眼看向牆上挂着的油畫,沉聲道,“乍一看還挺像那麽回事兒的,可惜了……”

南風沒搭話,他明白這句“可惜了”是在可惜什麽。

牆上的這幅臨摹畫雖然在色彩與構圖上基本算還原了原畫的色彩,但畫畫的人似乎對雷諾阿的作品并沒有下功夫仔細鑽研過。

陸栖桐沖畫揚揚下巴,回頭看向南風笑道:“你覺得呢?”

南風低着頭将創可貼撕開,包在了傷口上,這才擡頭謙遜道:“陸老師您說,等我見了這位同學,一定轉告他。能得到您的指教,我想他也會感到受益匪淺的。”

“雷諾阿在進行這幅畫的創作時,将希爾潘蒂埃夫人的身形畫的豐腴圓潤,這源于他本身對女性的審美認知。而牆上挂着的這幅臨摹作品,就不免清瘦了許多,甚至可以說是骨感了。”陸栖桐笑着搖搖頭,“不過你們這些孩子能畫成這樣,已實屬不錯。想不到安城這地方居然也是人才輩出……”

陸栖桐在說後面這句話時,看向的明顯是南風。

“我在溫阮的畫展上見過你的作品,那幅《雲上的新娘》。看得出來,你很有天賦。”陸栖桐緩聲道,“其實我這次來,主要也是想借機認識一下你,南風。”

“陸老師過獎了。”南風看向眼前的畫輕聲道,“雷諾阿說‘如果上帝沒有創造女人,或許我就不會成為畫家。’他真的是位很會塑造女性形象的大師。”

見南風悄無聲息地轉了話題,陸栖桐沉沉笑了聲:“你好像對我有防備?南風同學。”

“怎麽會,您是我導師的好友,又是行業裏的名人,能認識您是我的榮幸。”南風微微颔首,禮貌道。

但他嘴上說着“怎麽會”,心裏想的卻是“這您還真說對了。”

不知為何,南風自打見了陸栖桐,就覺得此人給他一種極強的壓迫感。他也說不出具體理由,就是一種本能。

“那麽,既然如此,晚上有幸請你一起吃個飯麽?”陸栖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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