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煙熏火燎的城隍廟內,跪着個向來不懼天地鬼神,只願相信自己的人。他手裏拿着簽筒,冷着臉“唰唰——”抖着。

一枚簽“啪”地落地,他撿起一看,只見上書四個大字“天作之合”。

一旁的大嬸看了簽,臉上露出八卦的笑容:“小夥子問的是姻緣吧?哎喲,長得可真精神兒!這樣吧,你給阿姨二百八,阿姨幫你解解簽呀?”

“用不着,拜您的。”邝游将簽放回簽筒內,起身離開了城隍廟。

自從他把顧島從溫泉裏撈上來的那晚後,也不知是不是觸碰了身體裏某個錯誤機關,他現在就不能見到顧島跟別人相處,對旁人笑。可顧島這人偏偏性格軟、脾氣好,天生就有好人緣兒。看着他被這個調戲兩句,那個勾肩搭背幾下,邝游只覺得小邪火噌噌直往腦門上蹿,卻又不好說些什麽。

眼下從梅妍那兒得知,顧島又跑去“迎客來”找沈識了,邝游一咬牙直接調轉了前進方向,也朝“迎客來”走去。

此時正是飯點兒,“迎客來”的生意一如既往的火爆。邝游前腳剛進門,那邊就有人推開包間的門跟沈識彙報。

“沈總,那人又來了。”小吳捂着嘴在沈識耳邊小聲嘀咕,“我說你正在陪客人呢,他說他不是來找你的。”

“我找顧島。”沒等小吳把話說完,邝游已經自行推開了包間的門,冷笑道,“別躲了沈總,迎客來統共也就這麽幾間包廂。”

“阿游游?”

“邝總?”

兩個聲音同時開口。

“喲,這麽巧,江總也在?”邝游看向席間坐着的人,臉上嚣張的神情瞬間就換作了熱情與真誠。

他伸手與江總使勁握了握,用完全不介意的語氣佯裝介意道:“怎麽來安城也不說一聲,合着就只有沈總是您的朋友,我就不是喽?”

“看邝總你說的!我這也是前腳剛到,正準備吃完飯就到你那兒去坐坐呢。”江總哈哈大笑着拍了拍邝游的肩膀,“說好了啊邝總,晚上留間房給我,咱倆可得好好聊一聊!”

“必須的,江總大駕光臨,肯定得備好上房伺候。”

“好好好!”江總說着就把邝游往席間引,“來的好不如來得巧,快快,咱們一起喝上幾杯!”

邝游笑着連連點頭,入席後順勢就往顧島邊上一坐,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不是來取材麽?怎麽還喝上酒了?”

他邊說邊趁人不備,熟練地把空酒杯裏倒上白水推給顧島,緊接着又把他原先的杯子挪到自己這邊,臉上不動聲色。

“我這次來主要是聽說你們二位要合夥進軍影視行業了?不瞞兩位老弟,哥哥我也剛成立了家飲料公司。哦,是功能飲料!我還專門派人給你們寄了幾件過來,一起嘗嘗!”江總舉舉杯繼續道,“我呀就是想借此機會,再跟安城的兩位好老弟合作一把,在你們的電影裏給咱搞個商品植入!你們看可行不?”

沈識和邝游聞言,相互對視了一眼,沈識哈哈一笑:“這是好事兒!所以我這不就專門把咱們這部戲的編劇也給叫來了。阿島,現在戲裏有沒有哪些場景是可以滿足江總的需求的?”

顧島實話實說:“唔,現在還說不好。按理說應該可以的,但具體還是得等整個本子先出來後再說。”

“哎呀!那就拜托咱們大編劇啦!來來,我先敬你一杯!”江總舉杯站了起來,話卻是在對沈識和邝游說的,“放心,廣告費這塊兒我已經提前批了預算,具體的咱們接下來再聊。”

顧島實誠地端起酒跟江總碰杯,喝下去的同時有些意外地眨眨眼,在嘴裏細品了下。

“大編劇怎麽了?”江總好奇道。

“啊沒什麽。”顧島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邝游,回頭對江總道,“我想了下,這部戲前期有挺多場景應該都可以用作植入的。”

“是麽!太好了太好了!”江總連連拍手。

飯後,邝游叫梅妍提前開了車過來接江總他們回“香奢裏”,趁其上廁所的功夫,邝游只覺得一道饒有興致的目光正從背後向他掃來。邝游一回頭,就看到一臉似笑非笑的沈識。

“你那什麽表情?”見四下無人,邝游挑眉開嘲,“可真夠難看的。”

“沒什麽,就是好奇像邝總這樣的人居然也學會照顧人了。”

邝游瞬間就明白他方才在酒桌上搞得小伎倆被沈識戳破了,挺了挺身板笑道:“哦,你可能不清楚,顧島這小子酒品不好,我也是擔心他別喝多了惹麻煩。畢竟江總這次又是送財來的。”

沈識摸着下巴,聞言點點頭:“唔,行,你想怎麽說都行。但是邝兒啊,下次記得別往杯子裏摻水,那玩意兒壓根不挂杯,老喝家一看就知道了。”

“酒場潛規則罷了,即便被人戳穿又如何?生意當前,所有人也只會心照不宣。”邝游沒所謂地笑了下,“怎麽這麽久了,識哥做事還是這麽死板?”

“還是少搞那些小九九,哥是對你好。”沈識攬過邝游的肩膀,将人往門口引,“我下午還有些事情要辦,就先不送了。”

末了,他附在邝游耳邊低笑道:“邝總,要說咱們現在也算是利益共同體,江總那邊還看你表現了。”

邝游不耐煩地一把将沈識推開:“一身酒氣臭死了,少跟我稱兄道弟的。”

沈識無所謂地聳聳肩:“回見。”

邝游的車上,江總像是有心事般地将頭轉向窗外。邝游透過倒視鏡發覺後也沒出言打斷,他把目光轉向另一側的顧島,只見酒足飯飽後的小編劇此時已經開始昏昏入睡,頭一下一下地向下栽着。

邝游彎彎嘴角,只覺得他這副樣子真是怎麽看怎麽有趣兒。

時間回到江總剛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他碰巧接了個電話,聯系人是他前不久剛輾轉認識的一個古玩掮客。

江總臉色變了變,找了個角落壓低聲音問:“确定了?”

“錯不了,畫現在就在寒潭寺,被一個叫了塵的和尚看管着。”

“成,我知道了。明天就出發。”江總說完便挂斷了電話,将其扔進口袋後轉身朝大門口走去。

江總揣着心事,一不留神和迎面背着書包跑進來的小女孩撞了個滿懷。

“哎喲——!”小女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小姑娘江總見過,是沈識的妹妹。他見狀趕忙将小女孩攙扶起來:“沒事吧小丫頭?”

小兔擺擺手,自己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沒事沒事,是我自己跑得太急了!對不起伯伯。”

“哎喲,真有禮貌!你是沈總的妹妹吧?見着你哥了麽?”

“見到了,他就在門口呢!”小兔原地跳腳,“叔叔我不跟你說了,動畫片要開始了!”

“好好,你快去吧!”江總笑着沖小兔揮揮手,“再見?”他說完便朝大門口走去。

“等一下伯伯,你的東西掉了!”

江總聞言轉過頭,只見小兔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牛皮卡包,正好奇地看着上面的畫。

“嘿,差點就丢了重要東西。”江總接過小兔遞給他的卡包,那裏面夾着的正是《寒潭自在圖》的複刻小相。

小兔眨巴了兩下眼睛,好奇地看向江總:“這幅畫伯伯也有呀?”

江總只覺得心裏“咯噔”一聲,他強壓着好氣的情緒緩聲問:“對呀,小兔還在哪裏見過這幅畫麽?”

“我家呀,畫是我哥的,不過比你這個要大。”小兔用手大概比劃了下,随後像突然想起什麽似地焦急道,“哎呀,我的動畫片!”

“快去吧快去吧,慢點兒跑,別摔了!”

“嗯嗯,伯伯再見——!”小兔沖江總使勁揮揮手,跑上了樓。

看着小兔離去的身影,江總的目光驟然變深。

……

城郊,孩子們手拉着手排成一列,清一色都戴着太陽帽,肩上背着畫板。愉快的歌兒伴着蟬聲回蕩在綠油油的麥田中,給盛夏的午後時光更憑添出幾分生機勃勃。

南風走在隊伍的最後,他今天難得休息,原打算好好在家補個眠的。豈料一大早就接到曾經實習過的附小校長的電話,拜托他為美術特長班的孩子上一堂戶外寫生課。

南風一直對自己當年沒能按約定完成教學的事感到抱歉,聞言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隊伍在一條清冽的小溪邊停了下來。帶隊老師拍拍手說:“同學們,大家就在這裏解散。畫畫時注意安全,記得不要跑太遠哦!”

“好——!”孩子們托着長長的語氣,異口同聲。

今天的雲層很厚,因而即便是下午,陽光也不像平時那麽刺眼。偶有幾陣風吹過時,居然還透着些許涼爽。

南風在小朋友之間穿行着,間或停下來跟他們交流幾句,指點一番。孩子們對這位溫柔的老師很是喜愛,尤其是女同學,但凡南風從旁邊經過時,定要拉着他問上半天。南風本身也挺喜歡小孩子,極有耐心地一一解答他們的問題。等轉上一圈後已經過了将近一個小時。

他找了棵大槐樹,在蔭涼處坐了下來。剛想喝點水休息一會兒,身後便傳來了熟悉的低沉嗓音。

“我這兒有金銀花茶,清熱解暑,要不要來點兒?”

南風聞聲看去:“陸老師,你怎麽也在?”

陸栖桐将一罐用玻璃瓶裝着的金銀花茶遞給南風,指了指不遠處停着的自行車:“出來轉轉,聽說你也在這邊就順道朝這裏騎了段。”

他邊說邊在南風身邊坐下,擡頭看着從樹葉縫隙灑下的陽光:“沒想到安城的鄉下居然還挺漂亮。”

“聽導師說,你馬上要到意大利去?”

“是啊,接下來要在羅馬舉辦個人畫展。”陸栖桐側目看向南風,“你還是沒打算到國外進一步深造麽?”

南風笑了下,看向陸栖桐的目光中顯然有了答案,他淡淡道:“陸老師不是已經知道了麽。”

陸栖桐盯着南風看了許久,繼而無奈地聳聳肩:“還是要感慨一句,實在太可惜了。”

“其實沒什麽好可惜的。”南風擰開玻璃瓶,啜了口金銀花茶,“每個人所追求的東西不同。我想要的便是現在已經擁有的,我很珍視,也從沒覺得不甘心。”

“你真的甘心麽?”

陽光下,陸栖桐的目光仿佛像是能看穿人心,南風不習慣被這樣一雙眼睛盯着,将頭輕輕偏向一邊。

“南風,我很喜歡你。從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喜歡。”

“陸老師。”南風出言打斷。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陸栖桐頓了頓,繼續道,“很喜歡,所以才希望你能擁有更好的明天。很喜歡,也并不代表着一定要将你綁在身邊。”

南風低頭不語,任由陸栖桐繼續道:“我想,如果你所珍視的那個人也無比珍視着你,一定會跟我有同樣的看法。所以,南風啊……”

陸栖桐掰過南風的頭,讓他直視着自己的眼睛:“愛并不應該成為阻礙你展翅飛翔的枷鎖,要抱着即便分開了,也會各自強大的覺悟才對。我不明白,你明明有一雙蒼勁有力的翅膀,為什麽還不願意展翅高飛呢?”

“陸老師,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他過去都經歷過什麽,才能一步步走到現在。”南風望向淙淙的溪水,目光溫柔而堅定,“我不是個勇敢的人,生命裏若是沒了他,哪怕飛得再高也都沒有意義。沈識,他就是我的明天。”

不遠處傳來集合的哨子,南風起身回頭笑着看向陸栖桐:“集合了,我還要帶着孩子們回去。”他晃了晃手裏的金銀花茶,“謝謝你了,陸老師。”

南風說完,轉身朝着集合隊伍走去。看着他離去的身影,陸栖桐的眼裏寫滿了惋惜。

——南風,你本就是為繪畫而生的。便是你甘心于此,我也不甘心啊。

念及此處,陸栖桐将手掌松開又握緊,心中隐隐有了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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