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便是沈識酒量再好,輪番連喝了幾場後也還是有些吃不消了。他把領帶扯下來随手扔在一邊,半敞着懷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用胳膊遮着光。一瞬間,只覺得身體像是坐船似得上下浮沉。
胃裏墊的那點兒東西早吐光了,在用僅剩的一點理智跟亮子通了個話,告訴他拍攝需要聯系的場地已經全部安排好了後,沈識關上手機,準備先睡一覺,醒醒酒後再回家。
這期間,沈識做了個夢。依舊是巷子盡頭的平丘窪,夕陽将水域染的血紅。他只身走向水中的那片蘆葦叢,像是在拼命尋找着什麽。他聽到南風在叫他的名字,循聲向岸邊看去時,卻正對上一雙失望的眸子。南風的嘴唇上下開合了幾次,他卻聽不清對方到底說了些什麽。緊接着,南風轉身便朝深巷中走去。
他拼了命地向南風游,但總也上不了岸。一瞬間,平丘窪變成了汪洋大海,再看不到邊際……
沈識猛地從夢中驚醒,額頭上出了一層汗。
窗外的蟬鳴依舊聒噪個沒完,伴随着的則是辦公室外規律地敲門聲。
“請進。”沈識邊說邊端起桌上放着的半杯水,一飲而盡。在連做了幾次深呼吸後,才趕走了惡夢帶來的不安感。
“沈老弟。”
沈識看向來者,方才還凝起的眉瞬間舒展開來,換作友好的笑意:“江總?來,快請坐。”
他說着,随手打開了空調,而後起身到茶臺前邊泡茶邊說:“您下午不是在邝總那兒休息麽?”
江總坐在沙發上笑了下:“哈,想單獨找老弟聊些私事。打你電話關機,這才又跑了過來。不知道老弟這會兒方便不?”
沈識将茶倒入茶盞,推給江總:“當然,您說。”
江總用手輕搓茶盞,似乎是在組織語言。沈識倒也不急,用手一下下掐着虎口,好讓酒後還有些發昏的頭腦盡量清醒些。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哈老弟!”江總把茶盞往桌上一放,看向沈識,“你應該知道老哥我平時也沒別的什麽愛好,就喜歡收集些名人字畫、古董文玩。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跟你提過一幅名叫《寒潭自在圖》的古畫吧?實不相瞞,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它。”
江總話及此處,沈識便已經料到是有人走漏了風聲,江總已經知道那幅畫就在他手裏了。但沈識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不慌不忙地品着手裏的茶。
“前不久有人跟我說,這幅畫現在就被收藏在月落山寒潭寺一個名叫了塵的師傅手裏。我也讓人專程去拜訪過了,他說已将這畫贈予了一位有緣人。”江總邊說邊留意着沈識臉上的表情,笑道,“後來就有意思了,我今天吃完飯後剛好碰見了沈總的妹妹,她跟我說,那位‘有緣人’居然就是老弟你!你說這事兒不是巧了麽!”
沈識本還在合計着如何扯個謊否認自己跟畫有關,當他聽到走漏風聲的人居然是小兔那小丫頭後,當下就知道這事兒怕是不好賴了。小孩子在搞不清楚狀況時,不會扯無緣無故的謊。更何況江總能來找自己,便是心中對畫的所在之處已有了把握。
江總自是個聰明人,全程的話術裏都規避了他與沈識初次相見時,沈識扯的那句“不知道有這幅畫”的謊,以免傷了和氣。
他一把握住沈識的手,懇切道:“老弟啊,這幅《寒潭自在圖》的原主人姓白,跟我家祖上是世交。我那老父親過世時都還對此畫念念不忘,說當年特殊時期就是因為自己膽小,才沒能保住畫作讓它流落在外。你就當幫老哥一個忙,把畫賣給我吧。價格好商量,你随便開!”
“江老哥。”沈識舔了下有些發幹的嘴唇,“畫是在我這裏沒錯。可這次真的對不住,我不能将它賣給你。”
沈識看向江總的眼睛,沉聲道:“當年白老爺在臨死前将畫托付給了了塵大師,一再叮囑他無論如何都要将畫保護好。後來了塵大師又将這幅畫轉交給了我,同樣說了和當時白老爺一樣的話。”沈識頓了頓道,“我答應過他,無論如何都要将畫看管好,絕不讓它離開我半分。”
“老弟啊,正所謂好酒慰知己,好畫贈知音。這幅《寒潭自在圖》不同于別的字畫,它在一個懂行的人眼裏便值千金,可在不懂的人眼裏,它也不過只是個畫在泛黃紙張上的山水畫卷。我既是懂得它的好,那你把它交給我便是發揮了它最大的價值,這樣不好麽?”江總握緊沈識的手,眼中流露出迫切與真誠,“我保證,它在我這裏同樣會很安全。我決不會再将這幅畫轉手他人!”
“江總,《寒潭自在圖》于你而言價值千金,可于我而言卻是無價之寶。”沈識反握住江總的手,“我雖然不懂畫,但關于它背後的故事曾給過我莫大的啓示。我于它的感情特殊,還請老哥不要強人所難。”沈識說着,稍稍用力松開了江總握他的手,“別的都好說,只這幅畫不行。抱歉了,江老哥。”
江總的臉色變了又變,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麽。可看到沈識一臉堅定的樣子時又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麽。
在一陣長久的難挨沉默後,江總有些頹然地站起身來,嘆了口氣:“也罷。既然沈總都這麽說了,我也不好再強求。這就先告辭了。”
沈識趕忙恭敬地替江總開門引路:“我送您吧。”
江總擺擺手,神色黯然:“不必了,您忙着吧。”
見江總走後,沈識有些洩力般地癱坐在了沙發上,用手抵着額角。只覺得原本就昏昏沉沉的頭更疼了。
他心中有些不安,唯恐今天這出多少會影響到跟江總後續的一系列合作。但他也不後悔,因為不論如何他都絕不能将《寒潭自在圖》交予他人。畢竟,這是一個人對于“承諾”的原則。
……
臨近半夜,沈識才帶着一身疲憊和酒氣回了家。
小兔本以為沈識還要再晚些才能回來,剛好又趕上明天周末,便向南風一通撒嬌耍賴,成功換得了熬夜看電視的機會。
就在她剛看到霸道老板冒雨追到他的小嬌妻,正準備接吻時。沈識黑着臉“啪”地一下關上了電視。
“哎呀——!你幹嘛呀!”小兔不滿地大叫起來。
“誰允許你這麽晚看電視的?”
“明天周末不上課!”小兔撲向沈識,跳起來就要搶他手裏的遙控器。一擡頭,被沈識的表情吓了一大跳。
“老、老師的同意了的!不信你問他呀。”小兔碼着膽子道。
“少廢話,滾去睡覺!”沈識沖小兔吼了一聲。
“你、你幹嘛呀!喝完酒就發酒瘋!”小兔被沈識吼的十分委屈,眼眶裏瞬間就含了一層眼淚。
“憋回去。”沈識冷聲道。
看到沈識這副樣子,小兔的軸勁兒也犯了。她揮起小拳頭就朝沈識的腿上一陣猛捶,嘴裏大聲喊:“沈識你有病呀!酒鬼!壞蛋!讨厭鬼!!!”
沈識本就因近日接連的壓力煩躁不堪,加上酒後頭又疼的厲害。眼下被小兔的一通尖叫這麽一刺激,一股邪火猛地就竄了上來。
他一把抓住小兔的兩個拳頭,将人往邊上猛地一推。這下其實沒用多大力,但小兔還是因為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沈識,原地發懵。在終于意識到一向只會嘴兇,從沒真動手打過自己的哥哥居然把她推倒在地,小兔瞬間就崩潰了。
她撇撇嘴,“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你打我——!你打我——!嗚嗚嗚嗚!!!”
這邊出門買日用品的南風還沒進屋就聽到了小兔的哭喊聲,他手裏拎着東西,還以為出什麽大事了,一腳就踹開了房門。
見到南風,小兔更委屈了。
“老師……嗚嗚嗚……沈識……嗝……沈識打我。”小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兒打嗝。
南風先是看了黑着臉的沈識一眼,而後快步走向小兔将她扶起來。這才沖沈識皺眉道:“識哥,你幹什麽?”
“我問你小兔,是你把家裏有‘寒潭自在圖’的事告訴江總的?”
“什麽江總!什麽圖!我不知道!嗚嗚嗚……”小兔的情緒仍在崩潰,搖着頭拼命往南風身後躲。
“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不許把咱家有字畫舊書的事告訴別人麽!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嗚嗚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冤枉我!……嗝!”
“還撒謊!”沈識說着就要去拽南風身後的小兔,被南風一把鎖住手腕反扣住。
“你吓到她了。”南風也冷了臉,看向沈識厲聲道,“丁芃姐不是跟你說過,小兔現在的情況不能受刺激麽。沈識你給我冷靜點兒,聽到沒有!”
南風的這句話讓沈識的腦子瞬間清醒了。的确,情緒激動對小兔的身體非常不利,甚至還可能導致目前的心理治療失敗。
“小兔別怕啊,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最近跟什麽人說了你哥有字畫的事?”南風沖着小兔,語氣便溫和了下來天。他摸着小兔的腦袋輕聲邊哄邊問。
此時的小兔哭的滿臉通紅,一下下抽着鼻子:“唔……我幫一個伯伯揀東西,看到他也有一幅哥哥的畫,就是比、比哥哥的小一些……我、我就說這個畫我哥也有……沒有跟他講我們家有字畫舊書……嗚嗚嗚”
“這不就是講了?!”沈識壓着火兒反駁。
“我沒有……嗚嗚嗚沒有!”
“沈識你夠了,沖個孩子你發什麽火?”此時的南風多少也猜出了沈識今天遇到了什麽煩心事,壓低嗓音,“小兔也不知道江總想要畫,你朝她撒氣有意義麽?”
沈識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頭重腳輕到極度懷疑自己今天喝了假酒。他有些心虛地背過身去,沉默地點燃支煙悶聲抽着。
過了許久,他才輕聲開口:“小兔,你過來。”
小兔下意識又往南風身後躲了躲,連連搖頭。
“過來。”
“沈識,你動她一下試試。”
沈識長嘆了口氣,按滅煙頭。他轉過身朝南風和小兔走來,蹲下身看向小兔哭的通紅的眼睛。
小兔吓得趕緊閉上了眼。
“摔疼了吧。”沈識猶豫地伸出手,在小兔的頭上輕輕摸了摸,啞聲道,“哥錯了,今天不該沖你發火。對不起啊,兔子。”
聽到沈識主動認錯,小兔這才膽怯地看向他,拼命憋着哭卻仍是止不住地抽泣。
“小兔,你先回房間睡覺吧,我幫你批評你哥好不好?”
“唔……”小兔委屈巴巴地撇撇嘴,被南風牽着手領進了卧室。
南風給小兔端了杯溫熱的牛奶,看她喝完後又領着她刷了牙,幫她蓋上被子。直到小兔的呼吸漸漸轉向均勻後,這才擰滅臺燈,輕輕退出房間關上了門。
“喝杯水吧。”南風端了杯涼白開放在茶幾上,看向坐在沙發上半敞着襯衣領口,凝着眉的沈識。
“抱歉。”沈識接過水杯,愧疚道,“我最近壓力有些大。”
“明白。”南風在沈識身邊坐下,幫他一下下捏着虎口,“江總那邊,你拒絕了?”
沈識點點頭。
“會影響到之後的合作麽?”南風輕聲問。
“說不好,畢竟是當面挫了人家的面子,他之前還幫過我。”沈識嘆了口氣,“不過也沒辦法,畫是絕對不能賣的。”
“當然。”南風撫向沈識的頭,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出言安撫道,“不過就像你說的,江總是商人,只要你們還有綁定的利益關系,他應該也不會去做什麽草率的事。”
“南風,最近我總在想些過去的事。當時的我就是個街頭混混,沒錢沒勢卻落得個輕松自在。沒有那麽多的言不由衷,也不用成日的阿谀奉承……不像現在這麽累,連陪你們的時間都沒有。”話及此處,沈識苦笑了下,“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越活越不像自己了。”
“識哥,在我眼裏你從來都沒變過。”南風遞了只煙給沈識,替他點燃,“你想想看,現在的我們再不用面臨老蛇和‘樂無憂’的威脅,不用擔心小兔時刻會遭遇危險,師傅他老人家的癌症好了,溫老師跟六爺在川西高原上過着神仙眷侶的日子……識哥,生活中的一切都在變好,不是麽?”南風笑了下,“打起精神來。”
“南風……”沈識看向南風,用手指一下下輕輕摩擦着他的嘴唇,眼神中充斥着眷戀,“我想你了……”
唇舌相交夾雜着煙草的味道,卷入彼此的口腔中。随着呼吸漸漸變得粗重,沈識有些急迫地伸手去解南風的襯衣扣子。
南風抱着沈識的頭一面回應,一面伸手去夠沙發旁的臺燈開關,屋子瞬間便黑了下來。
南風的手在掃過茶幾時,好像碰倒了桌上的玻璃杯,水灑了大半,餘下的水滴便一滴滴落在地板上,發出有規律的響聲……
今晚,沈識的動作多少有些粗魯。他從身後将南風死死抱住,像是要将人揉進自己的骨血中。
“我做了個夢,夢到你走了……”沈識悶聲道。
這句話沈識說的很輕,南風并沒有聽清楚。
他此時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黑暗中那扇關了的卧室房門上,忍聲提醒着:“識哥,動靜小點兒……”
壓抑隐忍的喘息在逐漸地加速中驀地變了調,随之戛然而止,歸于靜夜。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沈識啞聲道:“我得盡快換個大房子,這樣太不方便了。”
南風閉着眼輕笑了下:“解壓了吧?小沈同志,明天繼續加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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