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宴席第三日,衆人是大約傍晚後散去的。四姨在樓上照顧着惠娘,剩下收拾的事就交到改改身上。不過畢竟用不着他來動手,有錢幾個幫傭總還是請得起。他便坐在廳堂前看着,瞧瞧還有什麽地方需要再打掃。人散的差不多時,有個剛出門的相熟妓子折回來與改改說:“改改呀,門外有人找你呢。”

改改讓請來的幫傭收拾,繞過桌椅走過來:“找我?”

那女人指了指門外:“巷口站着,我看衣着打扮該是你客人吧?”她又回頭看了眼這一席殘羹冷炙“哎呀”嘆了一句,“不過仔細想想,眼下這地方這時候,那樣的人也不方便來是不是?”

改改與她客氣笑笑,道了句謝往外走去,進進出出來來往往人群裏,他一眼便能看見巷口站着的男人,天落着小雨,他站在巷口撐一把杏花白的油紙傘。一襲雪青色的長衫,面色溫潤,目光淡然。擡頭望見改改時,先是眉眼微張,眼中似有光彩綻開,然後微翹了嘴角很客氣的喚了一聲:“改改。”

改改呢?他就站在鳳軒齋的臺階前,漿紅色的紗衣被風吹動,雨偏偏然落下,落在他偏長的發上。青年站在原地,看仇天酬撐了傘着急似疾步朝他走來,在他面前站定時,又帶了幾分不知所措的慌張。男人把傘撐在他頭上低頭問道:“你出來怎麽不拿把傘?”

改改看了看他:“雨小,所以沒帶傘。仇……仇先生怎麽今日來了?”他又伸手扯了扯對方手肘衣袖,“進來吧,這兒的人也不大認識您。”

說着便帶了仇天酬走上臺階進了油桐大門,穿過天井時,不大好意思告訴他:“是席宴剛結束,不過我想先生應該也對這個沒有什麽興趣。就是太亂了,今天讓先生見笑了。”仇天酬的眸子注視着他,收傘跟在他身後柔聲道:“是我今天日子挑的不好。應該等你有閑有空了再來的。”

“那也不必。您什麽時候來我都高興的。”說完這句後改改又覺得話語過了,手碰了碰唇間,請仇天酬往樓上去,他回頭沖着打掃的人喊:“将這些打掃完以後搬走椅子就好了,錢,四姨已經和你們掌事的老爺結過了。”

兩三人聞言應了他,看他客人來了,就識趣的三三兩兩搬了桌椅朝後門貨船上那裏裝。仇天酬回頭打量了一眼,又聽見天井樓上傳來女人凄凄慘慘的歌聲,改改看他臉上詫色,有些不好意思的和他解釋:“是我們惠媽媽呀。她一直以來最喜歡梨花了,如今嫁進大戶人家,也不知道将來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說着苦笑道,“也許一別便真是永別了。”

“将來我想還有機會再見的。”

“李少爺會願意嗎?”

“至少我看濟民這幾日是真的高興。這想來梨花如若想來見見你們,他不會不同意。”

“哪有嫁出去的姑娘還會回這地方的呢?

“這……”

改改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了,上了樓後引他往他自己房裏走時道:“仇先生今日特地過來,不會是和我講這一句的吧?”

進了屋,掌上燈,改改将雕花燈罩蓋上燭火吹滅了手中火柴擡頭看他:“請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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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天酬便在他桌旁坐下,笑容腼腆,低頭看鞋,竟一時不敢與他對視:“我回去以後,總能想起你唱的曲。本來聽說這幾日你們鳳軒齋擺宴,我來你大約是沒時間的,但想想到了今天你總該能有閑暇時候。”

改改也在桌邊坐下,歪過頭來打量他。仇天酬幹笑道:“這,是不是唐突了?本來也沒想特地過來,只是沒想信步一走,就到你巷口來了。”

他擔憂自己孟浪驚擾對方,可改改卻如平日一樣,淺淺一笑,起身朝屋裏立櫃那兒走:“那先生想聽什麽?我兩三日沒唱也有瘾頭上來,您來了正好。”

“我其實知道的不多,只是覺得你唱的都好聽。”

改改本想拿三弦,末了手一頓,轉而伸向他平日常用的琵琶。抱琴過來時,他一直看着仇天酬的眼,男人的眼神能告訴他,他說的的确實不是什麽虛情假話,是真真切切實實意意。改改懷抱琵琶複又坐下,想着仇先生真的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哪有跑來淮景河邊的還能有那麽澄澈一雙眼的。

他說:“先生若不知道,不如先聽我彈幾曲?”

仇天酬便一臉笑意點了點頭:“好。”

男人的目光他見過太多,貪婪的、情色的、下作的,那如手一般能層層将他衣服剝落,如刀一般絲絲将他割裂的。這是淮景河啊,來這兒的誰是真的幹幹淨淨。他也知曉那滿含戀慕、憧憬的眼神,那細如蟬絲,層層包裹,輕若浮塵,卻緊依相裹。帶兩三分試探,又有四五分熱切,更不消說六七分的情意。

他能懂,其實方才在門前,看見他在門外站着,看着他擡眼望來喊自己一聲名字的時候他便大概知曉了。

不然走便走了,又何必特地又來鳳軒齋尋他呢?那些大家門戶的人誰會特地來這見一個戲子,不都是直接差了人請去府上。

如蔥指尖輕撥了琴弦,改改擡眼去看仇天酬,看他的目光由他指尖掃過琴身,一路望上,最後與他四目相對。只是那四目相對一剎時仿若有蝶飛進眼,撞進心,一時紛擾煩惱,改改腕間微顫,竟錯了幾個音。

仇天酬忙別開了目光,伸手取茶。茶水是冷的,可他當熱的往嘴裏灌。改改忽然“噗嗤”笑了,一邊撥弦一邊說:“先生不覺得茶水冷?我叫下人再上一壺吧。今日來的也不是時候,不然我定燙了酒招待您。”

“涼茶也好,過幾日入夏,正是要涼茶解暑。”

“或是有些瓜子、花生、蠶豆小食也好,叫您幹聽琴,是我錯了。”

卻聽仇天酬脫口而出一句:“能看着你,怎麽又是幹聽琴了?”

說完又別開眼神,改改笑彎眉眼了:“是嗎?先生是覺得我最宜配聽琴?”

這下仇天酬也不再避閃了,真真切切告訴他:“你?你宜配琴,宜入畫,宜作文,更宜觀賞。”

改改蔥指一撥,轉弦顫音,故作不高興道:“是先生将我比了觀賞物件,還是我想多誤會先生意思?”

“這當然是誤會。我怎麽會将你比作物件?只是覺得,只是覺得你長得好看,單單坐在這也賞心悅目。”說完這句,仇天酬自己也懊惱自己皺了眉頭道,“哎,我嘴實在是太笨,讀了那麽多年的書,也說不出叫人高興的話來。你肯定聽了以後要生氣了。”

改改一個收音,按住琴弦溫婉輕笑道:“哪裏呢,我聽了您的話心下高興的緊。”他看男人眉眼一舒,又說,“其實我今天在門外看見您來,心內便已雀躍了。我……我還以為先生幾日前說要來找我只是客氣。”

仇天酬不大好意思撓撓頭:“你不要嫌我來的不是時候就好。”

“那又怎麽會。先生那麽有意思的人,我與您分開以後也常常想着什麽時候能與您再見面呢。”

對方眼裏像是一下有了光:“是嗎?你也盼着與我再見?”

看改改點點頭,他和個孩子一樣咧嘴笑了,忽然開口坦白道:“其實,那天在船上看見你的時候,我便想找機會來找你了。濟民和我說梨花的事時,我是與他毛遂自薦來找你的。那日來,我并不知道你們這裏的規矩還鬧了笑話。”

“哦,我猜也是了。”哪裏有就那麽莽莽撞撞來請人的呢?“說來後來李少爺将您的那枚玉佩還您了嗎?”

“還了。他第二日便還我了。”想到過去幾日的事情,仇天酬還是感慨了一句,“梨花登堂入室嫁了濟民做妾的事,李太太雖說依然鬧得厲害,但眼下看來,他們家裏的兩個老人也并不反對,我想梨花嫁過去以後日子總不會難過的。畢竟濟民真心喜歡她,自然會讓她過上好生活。我想是這樣的,你覺得呢?”

“我?”改改輕笑了一聲。仇天酬打量他,揣摩他心思道:“你不是這樣想的?”

“如先生所說當然最好。您說呢?”

仇天酬笑容無奈的搖了搖頭:“我覺得我大約經歷太少,看的太少,與你說話時,總覺得自己雖然比你年歲大,卻好像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毛頭小子。”

改改便低頭去看琴,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先生還想聽什麽?我與您唱個歡喜的曲子怎麽樣?”

“你唱就是,我說了,你唱的我都是喜歡的。”

“二爺真是……”改改想了想,還是說了那句話,“二爺真是好脾性。”

語畢便轉軸撥弦,開腔唱起,是:“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旁。夏季到來柳絲長,大姑娘漂泊到長江,江南江北風光好,怎及青紗起高粱……”

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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