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定下了,梨花四月底就出嫁了。

對梨花來說,是她一生最重要的婚事,是她将嫁給一個她此生所見最愛的男人,只要結了婚,嫁了她,她便不再是那個淮景河邊唱戲的妓子,是李家大少爺堂堂正正的……妾。

可就是妾室,她也高興樂意。她是打心底裏喜歡這個男人。

改改看着惠娘耐下心來與四姨為她上妝梳發,惠娘為她佩上的是存了好幾年舍不得用的玲珑玉耳铛,手上戴着的是兩對瑪瑙金鳳凰。手一彎眼一瞧,那一身火紅的旗袍穿在她身上勾出女子青蔥年華時最玲珑嬌俏的身姿。抿了抿紅唇,梨花從鏡子前轉回頭來與改改道:“改改,我好看不?”

青年站在了門邊,他眼中雖有兩三抹愁雲難綻,但還是露出笑來,點點頭:“好看。梨花,你好像是天仙下了凡,正似一朵輕雲剛出岫的美呢。”

“你嘴巴最甜了,是不是又騙我?”

改改走過來,接過惠娘遞上的那支琥珀花發釵,低下頭來為梨花帶上:“你今天是新娘子啊,全天底下沒有人能比你更好看了。”

梨花眼眶裏亮晶晶的,她抽抽鼻子,忍住了淚,扭過頭問四姨:“如笙呢,我……我今日出嫁,怎麽沒見他。”

“如笙他……”四姨遲疑,惠娘捏着帕子道,“一大早的就叫劉四爺喚去唱曲,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可……”梨花又止住了話頭,她不是不知曉小師弟對他的心思,但她心底知曉,小師弟到底還小,将來變數太多,自己又何必在這個時候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他,徒增傷心難過事。便擡頭去看改改,和他認真叮咛囑咐道:“如笙回來了,你要記得告訴他,師姐将來還是會惦記着他的,叫他學好了蕭以後,也要記得多練練琴。過幾年倒倉了,要多多小心,還有……還有……”

改改按住了她手背:“師妹,師兄知道的。”

惠娘別過頭去擦了擦微紅的眼眶,再擡頭,扯出笑來和兩個孩子道:“行了,別磨蹭了,時候快到了,趕緊的下樓吧。”她輕撫了梨花鬓角的發,低語道,“莫讓他們等久了。”

他們擁着新娘子往樓下去,可即便是這樣的大喜日子鳳軒齋裏也一片冷清。四姨先他們一步下樓了,玄關門檻前是一只火盆,四姨走過來把當年的那一張賣身契交到梨花手裏,女子擡頭望她,又回頭看了眼鳳軒齋的屋宇樓房,那一棵高聳的老槐樹,樹邊老井青石板,轉過頭,伸手把那承載了她在淮景河邊近十年歲月的賣身契抛進了炭火裏。

那火星飛高,一剎時灼盡了契一張。

擡起頭,油桐門外停着一頂轎子。

說是嫁,可說白了也就是藝妓入門,這事情真要算來說不上是件光彩事,自是既沒有敲鑼打鼓,亦沒有歌舞喧聲,只有一頂還算精致的轎子停在了鳳軒齋的前門。隔壁的書寓有人從窗戶裏探出頭來看,隐隐約約也能聽見那些個相熟的姐妹傳來感動啜泣,這幾日大家漸漸都曉得了,梨花當初的那位頭相公為她贖了身,擡她做了小——這事情幸運到淮景河邊的姑娘想都不敢多想,簡直像是戲文裏面唱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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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一身殷紅色的旗袍,款款袅袅跨過了火盆,踏上臺階時一步三回頭望着改改他們。惠娘由改改遞上琴,撫琴開口,與她那最歡喜的姑娘唱起一曲《天淨沙?即事》

詞為:“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

正是佳人韶光時,今嫁君子度浮生。

梨花上了轎,最後又望了眼這屋中衆人,掩面松手,正要落下轎簾子,卻聽巷口一聲高喊:“師姐——!”

改改與惠娘出了門,梨花落簾前終于看見如笙氣喘籲籲站在了巷口,那少年握着手中長蕭,抿了抿唇,千言萬語最終化成了兩個字:“……珍重!”

梨花深深望了他一眼,那道簾子還是落下來了。

轎子搖搖擺擺,出了巷子,如笙跟在轎尾疾行幾步,又停了下來。他望着轎子轉了個彎,消失在了巷子裏,伸手擦了擦眼睛。改改過來攬住小師弟的肩膀,與他道:“走吧,我們回去,傍晚時候,還有人請我們兩個唱曲呢。”

那男孩子吸了吸鼻子:“改改師兄,師姐,師姐她一定會高高興興的過完後半生的,是不是?”

改改本不想騙這孩子的,可仔細一想,将來的事情又如何有個定數呢?所以說出口的話也并不算是騙,便攬住如笙往屋裏走:“是了,你師姐那麽歡喜李少爺,如今是真真的心滿意足。”

“她若開心,我便開心了。”如笙忽然像是長大了似得,和男人一樣地嘆了口氣,“只要她高興,真的,師兄,只要師姐她高興。”

他二人跨過門檻,聽鄰裏書寓打開的窗裏飄出歌聲。

唱的是:“華月下溫柔醉人,錦堂中笑語生春。眼底情,心間恨,到多如楚雨巫雲。門掩黃昏月半痕,手抵着牙兒自哂。”

如笙聽了微嗔:“他人嫁衣喜慶時,倒也有人抱了琵琶唱《宮怨》,好煞風景!”

改改卻說:“你可知梨花這般境遇有多難見?淮景河邊的姑娘能有幾個十六七歲就能嫁給自己歡喜還歡喜自己的人?我只願好妹妹她從此一生富貴篤定!莫叫将來生出什麽別的事來平添怨情。”

“不會的。我信梨花師姐的氣運。她一定能順順利利的!”

改改揉了揉他的頭,淡笑着并未開口。

梨花嫁了,雖然只是叫一頂轎子靜悄悄擡進了李府,但她也是鳳軒齋前炭盆裏燒了賣身契,有轎子親自接進了人府邸中的姨太太!惠娘心疼那丫頭,她将贖身的錢拿來了也不能不要,最後索性拿了這錢在屋前廳堂裏為家裏的姑娘擺起了席宴。算是沒有新娘新郎的喜宴。

惠娘與來的人都說:“我是嫁女兒——多少年才能有一次的嫁女!”

她滿是歡喜高興,看在改改眼中便更能知曉女人落寞懷戀。惠娘要改改去縣城裏頭請來最好的廚子,用最上等的材料,擺宴的八仙桌将整個鳳軒齋裏裏外外圍的是滿滿當當。山珍海味、點心湯品,樣樣齊全,玉盤珍羞、美酒佳肴,這宴席從早到晚從不停不歇地擺了整整三天三夜,一時之間,別說是淮景河,整個桐城都在津津樂道着梨花出嫁的事。就算是李家沒有大肆說過李桢取妾,可街頭巷尾都在說——鳳軒齋那個能說會唱的梨花姑娘,嫁去好人家了!

那正是四月末草長莺飛好時節,改改回屋的時候又看見了屋子牆上懸挂着去年梨花做的小風筝,往年這個時候她還是喜歡叫師兄師弟幾個人一塊到郊外去玩耍的,去年還說留着這風筝今年再玩,哪裏又能知道今年了她便已經不再鳳軒齋來裏呢?

又想當年年少時分在那天井之下嬉笑打鬧場景,猶記梨花還曾在槐樹下與四姨惠娘說的保證:“将來,我要與改改一塊将咱們鳳軒齋的牌子發揚光大!将來我要叫淮景河上所有的人都仰仗着我們!将來我要帶着咱們書寓裏的人往外頭走,将那些個外商富人的口袋統統掏幹淨了為止!”

“梨花要帶我們賺大錢哩!”

“是了,我梨花帶着你們所有人賺大錢,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

又哪裏想,她會是第一個離了鳳軒齋的人呢。

但在這淮景河邊上,離離散散、來來去去都是常事了,見怪不怪。撫過那丫頭曾用過的梳妝臺,改改在那桌前坐下,看鏡子裏的自己勉勉強強露出笑來。

也是要為她高興才是。

三日宴席到了頭,惠娘喝的醉醺醺攤成了爛泥,四姨在房間裏照顧她,改改在樓下都能聽見女人醉醺醺的唱詞,是“幾時盼”,又“愁難解”。

她是留在了鳳軒齋的人,也是再也走不了的人。說來也是可嘆,早前清時鳳軒齋是有過一時風光,可到了民國建國,也曾有過落魄時日。惠娘還只是個丫頭時,齋裏掌事的媽媽抽大煙快要敗光整樓的家財,死的時候就只剩下了鳳軒齋的招牌和一座空蕩蕩的樓,當初風光時添置的古玩玉器早就當了,連值錢些的琵琶琴簫都給賣了出去。是多落魄的時日啊!據聞當初莫小山十二三歲就已接客,惠娘為了支撐起上上下下,不知下了多少苦功夫。

可不能不撐着,鳳軒齋表面的光鮮是歷代來多少人受的苦和痛換來的,如若當真敗光了,那他們真的就什麽都沒了。

總是有人要走,有人要留着的。當年走的是他的師父莫小山,留下的是惠娘。如今,走的是梨花,改改想,那留下的就應該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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