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日頭一點點的西斜,如笙跟惠娘回房裏頭唱曲練琴,照着今日唱過的再在媽媽面前唱一遍,接着又能聽見他斷斷續續的彈琴聲。如笙琴一直彈得都不大好,像是手指頭天生不靈巧,可要是這樣講呢,吹簫的時候那手藝又不差,惠娘為着這事沒少罵他,可罵了又不頂用,拿起三弦來彈不順還是彈不順,都不知道是犯了什麽毛病。

那邊廂傳來惠娘呵責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三弦有一腔沒一腔傳過來,跟快沒了氣兒的痨病鬼一樣。屋子裏,四姨正往改改臉上擦藥。她眼神裏頭滿是心疼,這長長一條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好。改改卻好像沒有那麽在意,四姨與他說這傷口碰不得水,結痂時若癢也不能去撓時,他只是漫不經心的指尖描過桌面上的木紋。

“你聽見沒有呀。”

“嗯,聽着了。”

四姨看着他那副模樣,也是有些懊惱:“那死丫頭也不知道個輕重,帶她回來的時候胡老三還與我下了保證,說什麽是個乖巧聽話的主。”她冷哼一聲,“現在看來,瞧這是個燙了手的山芋,巴不得快點丢出來。”

“我看看五官聲音都挺不錯的,也許教訓的好了是個苗子。”

他伸了手倒茶,沒怎麽意識到的還拿肩膀蹭了蹭臉,四姨見了又“哎喲”地喚起來:“我說讓你小心着,你倒是小心着呀!你看看你的臉,這要是留疤了将來還怎麽上臺呢!”

“四姨,我一個男人家臉上挂點傷又不打緊,您那麽緊張做什麽。”改改笑的無奈,他捧着桌上的小鏡子自己看看,那那一條傷口就細細的一條,是惠娘和四姨誇張了。

哪想四姨聽了這話努了努嘴:“什麽不打緊的?你見過哪個‘林黛玉’、‘杜十娘’、‘楊貴妃’臉上挂了彩的?”

“好啦好啦,我曉得了。”改改看了她一眼,不想叫她繼續緊張,又側耳聽了聽西廂房,那個小丫頭被關在四姨隔壁的耳室裏頭,明明下午還吵嚷的厲害,這個時候了一點聲響都沒有,“要我說還是想想芸湘那丫頭吧。如若留不住,管不牢,還是得您往胡老三那邊送去。”

取了名字就算是樓裏的姑娘,只是那丫頭的臭脾氣,管不住了,将來就是個禍事。

“我就指望着胡老三這幾日可千萬別溜走了。要是送不回去了,還想着怎麽解決呢。咳,不過來這兒的有幾個姑娘是真心願意?只是沒想到才六七歲的年紀能那麽罵出來。”

她下午時罵的一句“婊子”這會兒還在改改腦子裏頭,那麽小的年歲不知道是誰教的,別的小孩子總歸都還是嬉嬉鬧鬧凡事不往心裏頭去,偏偏這丫頭能一雙眼滿是憎恨瞪着別人,像是苦熬了幾十年的鬼。

“不過我看,這孩子膽子和心性确确實實比同年齡的小娃娃要厲害。”改改微挑着眉想着她下午時候那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她那哭罵捶打,驟然跪下時的苦苦哀求,像是早就有了幾分計劃的。你說那麽小的年紀該是誰教,那也不大可能,她在胡老三那兒無親無故,誰能教她這個?那邊是自己想的,自己想,估計小小年紀想不到,大約就是在胡老三那兒呆的日子裏頭看了別人做的事情自己學來的。

四姨“嗳”嘆了一聲:“這要是不聽罵,咱們又留不住。罷了,先讓她在這兒住個幾天,說來說去,進了淮景河總比去那皮巷口、六一街要好,入了我們鳳軒齋,也總比去了別的書寓要好。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還真以為回了家去能有什麽好日子。呵,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

改改添了茶:“但她講的也有幾分對的。要是在淮景河邊留下了,那是徹底沒了翻身的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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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翻身機會?回原來日子裏?你沒聽見她說的嗎。又是一個生病的娘,又是一群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她現在才是翻身。”

青年只是坐在了那裏沒有說話,四姨嘆了口氣,知道有些事情總歸是難說的,來了淮景河,妓就是妓,髒的是髒的,幹淨的也成了髒的。這事情是沒辦法的,可是總比餓死、病死,受累窮困之中要好。四姨收拾了桌上的東西,另又開口問道:“對了,我看仇二爺總是來找你,你與他眼下是什麽情況?”

改改眼神微動,他輕“哦”一聲:“二爺是個惜才好曲的,來這兒無非是聽我彈琴罷了。”

“只是聽你彈琴?”

改改避開四姨那探究目光,別過頭:“二爺他吧,雖說來了這兒,也只是來聽個曲兒罷了。”

“改改啊,四姨是過來人了,沒人只是為了聽曲願意三天兩頭跑到淮景河邊上來的。要聽你唱曲怎麽樣不行,你在那些個茶館、梨園、畫舫裏頭,唱的還少?”

“那仇先生是正經人。”

“哦,正經人。”

改改有些不大高興,皺着眉頭和四姨道:“是正經人,四姨。您看他除了咱們鳳軒齋,又進過哪家書寓了?他那人連這河邊營生都弄不大明白,更……更別說對我了,恐怕他是以為我除了彈琴唱曲別的都不會做的。”

四姨打量着他,改改這話說的是沒錯,其實見那仇二爺每每來與他們都客客氣氣打招呼也能略見一二,那位主顧實在是太幹幹淨淨了,明明是李少爺的朋友,卻像是基本不沾染這些。

“如若當真如此,改改,你應該勸勸人家,這淮景河邊還是別來的好。”四姨拍了拍他腕子,“他是正經人家的少爺,既然本來就不打算沾惹這些東西,你要是唱曲彈琴,還是讓他在外頭找你的好。”

“四姨怕別人說閑話?”

“你曉得的,這邊歷來就是個大染缸,管你是誰,跳進來了的就沒有幹幹淨淨出去的。你要是真把仇先生當朋友就得跟他把話說明白。”四姨也是有些無奈,她都這般年紀了,有的事情看得明明白白,“那天我看你送他下樓,他那眼神看你就像是當初李桢看梨花,改改……”

“四姨,我和梨花到底不一樣的。您不用提醒我這個。”

改改想也沒想便開口打斷她的話,四姨眉頭微蹙:“我就想知道,你心裏頭是怎麽想的。四姨沒有孩子,把你當自己的大兒子一樣,雖說有的事情我是不忍心,可你知道在這兒你也不得不受着。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呢?改改望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擔憂、殷切。有的事情不受也得受着,就像那天在鳳凰山腳下,再怎麽覺得那雙男人的手在自己皮膚上劃過惡心,可自己還是會拿起琴來到臺上去。只有小孩子才會在這地界上把罵語說出口,待的時日久了,就知道該罵的根本不是這兒的人,也不是這塊地方。

只是什麽?

大約是命吧。

“四姨,你放心吧,那仇二爺是正經人,我曉得分寸的。你說我好歹也是在這兒帶了那麽多年的,對什麽樣的人該說什麽樣的話,用的什麽眼神做個什麽模樣,都是一清二楚。”若有人是要他,那他便給,若有人只是想聽他彈琴唱曲,那他便彈,便唱。手無意間又碰到了臉上的傷。

若你只是個男人,臉上有條傷疤确确實實是不打緊的。可你不是,你是烏江帳內的虞姬,是牡丹亭下的杜麗娘。你覆上妝,翹起指,便不再是那個生在民國裏的男子,你就是那些個懷春少女,就是那些個懷怨閨婦。

你得是客人想看見的模樣。

他們要看見你千嬌百媚,你便只能千嬌百媚,他們要看見你眼內含春,你便只好眼內含春。就是推拒、婉言,也該知道有哪幾分分寸,也當清楚有什麽話應該講什麽話不該講。

“他……他是想對我好的,我大概心裏明白。不過如若當真如此,我也盼着二爺好,”改改苦笑,“四姨您說得對,這大染缸還是叫二爺莫來踩的好。我改明見了他了一定會好好的跟他說這事情。”

改改歷來心似明鏡,看他清楚,千言萬語化成一聲嘆,四姨說:“你自己心裏頭知道就好。”

摸了摸這孩子的頭,起身看了眼屋外漸漸暗了的天光,四姨站起身:“我去将燈火點上,晚上你在萍媽媽那裏是不是還有活?趕緊過去吧,免得遲了讓人家說我們的不是。”

改改便起身去拿物件,他抱着琵琶出來的時候,看四姨還站在門口。

“您不是講要點燈去嗎。”

“哦,我看如笙還沒從屋裏出來呢。”

他也擡頭望過去,東廂房裏頭能聽見如笙那一把稚嫩的嗓子在唱《珍珠塔》的選段。

四姨也是在聽,她一邊拍着欄杆打着拍子一邊感慨一句:“如笙那嗓子,看來以後是唱不了青衣小旦了。真是可惜了。”

改改倒是再笑:“有什麽可惜的。我看他現在簫吹得就挺好。”

四姨轉回頭看他,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青年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比她長得快高處一個頭來了,模樣還是一般精細,要不是流落在了這地方,那也應當是個谪仙般的玉人。四姨說:“好了,不說了,你快去吧。”

改改抱了琴沿着走廊要下去,正踩上臺階,又聽見四姨在後頭喚了他一聲:“改改呀。”

“怎麽了,四姨?”

四姨眉頭微蹙,她像是有什麽話要說,可最後只是揮了揮手,站在未點燈已昏暗下來的樓道裏與他說:“沒事,你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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