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若說下九流的行當不好,可這行當不知道養活了多少人。但你也沒話說這行當是好的——養活再多的人,下九流還是下九流。可比起那些個因為窮病死、餓死的,做着這行當的人好歹還能混上一口飯吃,如若混的好了,那說不定還有機會在臨死之前過上幾年十幾年的光鮮日子。

錢啊,不都是為着錢嗎?如若做了這一行,連錢都沒有,誰興的來受這份挨人揉捏遭人擺布還得受人白眼的活。

四姨好說歹說,看着那囫囵吞棗吃着飯的丫頭一字一句的與她講。

我曉得你是個早慧的孩子,在這兒過日子,早認清事總比永遠認不清事要好,你以為你來了還能回去?人家把你賣了,就是不要你了,不然你家裏兄弟姐妹那麽多,為什麽不賣別人偏偏賣你?哎,哥哥弟弟是男娃娃,要傳宗接代,那姐姐妹妹呢?姐姐妹妹總能賣吧。可你爹娘還是一狠心選了你。

那丫頭抽噎了一下。

知道為什麽嗎?

她沒答話,吃着饅頭的動作頓了頓。那一碗清湯似的湯水裏能倒映出她那張稚嫩的臉龐與微紅的眼眶。

因為你爹娘覺得,比起另外幾個,好歹撇下了你,他們不會那麽心痛難過。

糖水裏頭泛起幾圈波紋。四姨摸了摸這丫頭的頭。

從今日裏起,你便是我們鳳軒齋裏的孩子了,芸湘,我們把你當自己的孩子看。從今天起,你也就只有我們這些個親人了,你若是病了,我們幫你瞧,你若是死了,也都是由我們給你裝殓。

曉得了嗎?

廚房裏頭一片沉寂。半晌,聽見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我叫……什麽?”

那丫頭第一次主動和四姨說話。

四姨臉上總算能見些微笑容了。她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兩個字。草字頭的‘蕓’,三點水的‘湘’。字體端正,寫的是标标準準的小楷。

“你叫‘芸湘’,就是這兩個字。要認得,以後你的名子要上牌的,等你年紀大一些了,還要将你的名子寫到那些個名錄上去。”四姨捏着她的小手,耐心告訴她,“你不只要認識‘芸湘’這兩個字,将來背戲本,你還要認許許多多的字。這些啊,你師兄到時候都會教你的。比起你在你家裏頭受苦受凍,忍痛挨餓,你在這兒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好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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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個小姑娘就是這樣一個又一個的進了淮景河邊的。在你還小的時候,一無所有、四無所依,無人可以依傍,便只能依傍着買走了自己的人。想清楚了事情就是這麽一回事,你爹娘賣了你不就是因為“窮”?不窮又怎麽能賣兒賣女,家裏那麽些個兒女,又為何偏偏是賣了你,賣了你不說,還是賣了你去繼續供養着家裏另外幾個孩子。

多不公平,憑什麽呀。

可能怎麽辦?回去?回去說不定要被賣第二次。便認清了自己的命,留下來。留在這兒,你得學識字、識譜、彈琴、唱曲,你得知規矩、懂禮儀、會說話。等到大一些了,就可以去辦一張正兒八經的花牌,從上到下分成了一二三四等,淮景河出去的肯定是一等妓,交的彩花稅都要比別人高兩分。

但那是錢,是白花花的銀錢。

四姨由懷裏摸出了兩塊銀元來放在了桌上,告訴她:“我不曉得胡老三跟你爹娘買你的時候是花了多少錢,反正我買回來你一共是六十個銀元,就是這樣的,一共有三十份。”

芸湘擡着眼看她。

“這兩個銀元,我能買四十斤大米,你想想你自己大概值多少錢?”

“……十個。”

“什麽?”

芸湘的臉快埋進碗裏去。她回答四姨:“我看見了……那個人,給了我爹十個。”

“你師兄一個晚上能賺十幾二十幾個。這就是差別。你看看明白了,你要逃我也随你,你是想回去繼續窮,繼續叫你爹娘把你賣了,把你當做入了淮景河邊髒了身子的丫頭,還是心甘情願的留下來,将來過好日子,讓自己安安心心。”

這一片的營生,永遠都需要有年輕一代填補進來,這兒是個留不住老人的地方,像四姨這把年紀還在淮景河邊過日子的真是少得不能再少,如惠媽媽三十好幾還有恩客排着隊一晚花上幾千見一面的,那更是沒有幾個,說不定鳳軒齋是獨一家了。

多少妓是擠破了頭沒機會進來,你芸湘有這運氣,被我們買回來了。

你好好想明白吧,想明白了,将來日子裏就有衣服穿有東西吃,有人教你讀書寫字,有人誇你、捧你,甚至擠破了頭就想見見你。

改改從萍媽媽那裏回來已經快半夜裏了,一條巷子依舊燈火通明,這兒的日夜和外頭是完完全全反着來。

改改覺得嗓子乏,又有些餓,雖說回來的時候叫那邊萍媽媽留下吃了點夜宵,這會兒回來了還是進廚房裏頭,打算尋些吃食墊墊肚子。才走進屋,就聽見窸窸窣窣的響聲,開始他以為是老鼠,走進看了,才發現是角落裏蹲了個人。

芸湘‘蹭’地一下站了起來,瑟縮着肩膀捏着手裏的東西。她臉和身上已經收拾幹淨了,穿了一件淺青色的棉麻長裙衫,略長的頭發披散着,眼睛還是和只野貓一樣警惕的盯着來人。

改改把琴在一旁桌子上放下,走了幾步,去櫃子裏拿茶葉出來,那丫頭的眼神就一直跟着他動作,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就突然發難。

改改取了些胖大海,又弄了點菊米到手裏,一擡頭,看見芸湘還在看自己,便關上櫃子門朝她那走。他走兩步,芸湘退三步。改改笑道:“你那麽怕我做什麽?我該怕你才是吧,下午的時候那麽兇,把我臉上都抓破了。”

他想芸湘既然能夠出來自由行走,就說明四姨沒再關着這丫頭了。大約是一個晚上的時間徹底把這個小丫頭給說服了。

芸湘又往後退了兩步,直接靠在了牆上,她手裏頭捏着一塊吃了一半的發糕,改改低頭打量着她的臉,嘴角果然還能看見殘留的一點零星碎渣。

“晚上沒吃飽下來找吃的?”

這一次小姑娘倒是點了點頭。

“夠不夠,不夠我在給你弄點。”改改在爐子裏,拎了茶壺放上去,又把手掌心裏的那些東西倒進旁邊空着的瓷杯裏頭,“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別到時候因為餓的長不高。瘦瘦小小的別人才不喜歡呢。”

沒聽見回答,改改回頭瞧了一眼,廚房就剩他一個人了。那小丫頭如今怕人的緊,既不看別人的眼睛也不願意開口答話。想想也難怪,下午時候還那麽罵人罵得兇狠,哪能指望她到了晚上就與他們相親相愛了呢。

那鍋爐上的水一點點沸騰,改改拉過長板凳坐下,伸手揉着指腕。青年望着那躍動的爐火略微失神。他在想今日四姨與他說的那些話。

要怎麽和仇先生說才好呢?

原來只是一個月來鳳軒齋找他一二回,眼下是每隔一兩天便要來找他一次。錢從來都沒有少過,每一次來,還會多帶些禮物。如若恰巧碰上那天他要去唱戲,那仇先生也會特地趕去茶館看他。

那是真真切切的想和他多親近的。可又不像別的人那樣願與他有狎昵之舉。如果是那樣事情還好解決了,無非是他要他給的事情。

可偏偏又不是這樣。

這話應該怎麽開口跟他講呢,直接開口說讓他別來了總不是個法子,他也不想兩人就此生分——這是改改貪心了,可他就是想着仇先生能像現在這樣盼着與他見面的時日再長一些。也不用太長,到入冬前吧,好歹到入冬前,他還能像現在這樣。

他話語間的關切,灼熱的目光,貪戀似會在他指尖多停留稍許的觸碰。改改在桌上撐着頭,沉沉嘆了口氣。

那男人也許是把自己當成了需人愛護的林黛玉、細心照看的陳翠娥。可說到底,這些都不是他,那些個愁情怨意、情思深種,說的都不是他。戲文裏唱唱的東西,哪裏能當真呢。

水沸騰了起來,頂起了壺蓋,改改取過了棉布過來将茶壺拎起往杯中倒水,泡開的菊米和胖大海在滾燙的熱水裏翻騰綻開,熱氣氤氲,改改放下了茶壺,捧着杯子再嘆了口氣。

桐城入夏是看雷雨的。如若日子裏開始氣悶,半空裏頭有雷鳴轟響了,那夏季算是來了。仿佛是一夜之間內便過上了另一種日子,一夜之間樓裏不再清涼,雨水下過之後也不覺暢爽。幾場雷雨過後,院落裏的花算是謝的差不多了,打落的一地碎紅,星星點點腐爛在泥裏。

下雨那幾日,仇天酬沒來。雨停後又幾日,仇天酬也沒來。一直到蟬鳴越發聒噪,芸湘也願意開口和鳳軒齋裏的人說上幾句話了,他終于是來了。

像往常那樣,在白天淮景河邊姑娘大多還在瞌睡時來的。于樓下與四姨交了錢,他就很是期許的往樓上走來。改改在窗裏看見四姨站在樓下天井沖自己擺擺手,提醒着他別忘了幾日前他們的那番談話。

又怎麽會忘,這麽好幾日了還是纏在腦子裏忘不了。

門外腳步聲傳來,改改轉過頭,沖着來人露出客客氣氣的淺然一笑。

他說:“仇先生很久沒來了。”

仇天酬進了屋,來的次數多了以後,也就沒了當初一進來便手足無措的窘況。男人不大好意思與他道了個歉:“被父親拉着跟随兄長跑了一趟北面去進貨。雖說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可你也說了,那麽多人指望着我吃飯,便不好不去。一來一去,光是路上便耽擱了小半個月,到了那還需要與人談生意,等回來,就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上一回你來,還是暮春,樓下的櫻花才剛開。您再來,都入夏了。”改改為他倒了茶,話裏并沒有嗔怪的意思,仇天酬卻還是連連道:“我是真的很想來找你的,你莫要生氣,真的,莫要生氣。因想着見你,回來的路上每聽見有琴曲聲響總隐隐約約誤以為是你。但細聽以後,又覺得那不論彈得、唱的都比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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