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過去仇天酬并沒有什麽機會能聽管弦絲竹,琵琶琴曲。家教嚴苛,從小到大,父母歷來是将這些東西撇到一邊去的。一直到去日本留學了,總算是能得一段時間的自由身,可就算如此,在日本的妓館區裏聽到的曲調也與這邊不大相同。說來說去,他聽過的東西實在是不多,更遑論其中行家。但即便是不多,男人也能感覺得出來,改改彈得琴、唱的曲,确确實實是要比別人要好的。

他端起茶杯,對上改改那雙笑盈盈的眼睛,嘴角又略微上揚了幾分。

“您每回來都誇我,弄的我都有些飄飄然了。”改改又去罐子裏倒了碟蠶豆放到桌上去,“我自己幾斤幾兩心裏頭清楚得很,哪裏有你說的那麽厲害。”

“是真的,不相信,下次我帶你也去聽聽看。”

“哦,仇先生是要點我出鐘呢?那價錢可更貴了。”

“那你和我算個價?”仇天酬好像是認真道,改改笑了笑他,沒答他這句話,正準備坐下,便見男人取了懷內一件白布裹着的小物件出來。

改改好奇接過,聽他道:“往北走的,那地方沒怎麽聽說過,也不曉得有什麽風俗習慣。可想着去了若不給你帶點禮物也說不過去。”

“您真是客氣,出去走生意還挂念着我。您能來就好了,何必帶什麽禮物呢。”

“反正說到底還是要被那邊的人拉出去逛逛,也并不是特地跑去,只不過是看見了覺得合适,就買下來的小東西。”仇天酬興致沖沖的将這小東西遞給他手中,催促着他打開。包着東西的是一條很常見的白絲帛,上面也沒什麽花紋,只是在一角繡着一朵鮮紅色的梅花。花開兩朵,葉片為三,改改的指尖摩挲着那繡紋,針法細膩可見繡的仔細認真,這并不是桐城常見的平針,背面彎針的手法改改瞧了幾眼,只覺得繡的精細巧妙。他也沒有特地研究過這個,只是覺得好看罷了。

仇天酬又在催:“你看看吧。若不喜歡,我下回給你帶別的來。”

改改先說了一句:“先生帶什麽來我都喜歡的。不過你要是每回來都想着帶禮物的事,我都不好意思叫您再來了。”便将手裏的帕子徹底打開。

是塊玉菩薩。

改改忙推還了手,急聲道:“仇先生使不得,這禮太貴重了。”

“你只說貴重,看來是喜歡的?”仇天酬眼中帶笑,擡着手叫他拿好了,不肯讓改改推回來,“又不是什麽上好的玉質,你看看仔細些,不過是個能随身陪着的小物件而已。”

“先生,就算不是什麽好玉我也不能要。您還是拿回去吧。”

那玉上觀音慈眉善目手持玉瓶,雖說如男人所言并非是什麽上等玉石,但就憑這這份做工質地,改改也不敢要。不是沒有受過客人的貴重禮物,可那些人和仇先生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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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不起,無非四個字,于心有愧。

改改把布重新蓋上往仇天酬手中送去。男人皺了眉,故意作不高興道:“這送了人的玉觀音哪有收回來的理?是不吉利的,你想讓我擔這罪責不成?你也不怕菩薩生氣。”

改改有些委屈道:“我雖說沒有讀過幾日書,這些東西還是知道的,您可別拿這個吓我。”他也不想男人當真生氣,看他這次沒再強硬着要把玉佩遞過來,便伸了手捏着那塊白布一角收進手裏,“這樣吧,玉我不收了,您送了以後讓媽媽知道還要說我呢。倒是這塊帕子上的梅花繡的別致,您将帕子送我吧。”

“帕子上的梅花?”

仇天酬看改改纖指一擡起,白帕展開,本是疑惑,直到看見那角上果然有一朵梅花。

改改正淺笑着呢,還想就此就了了這一番話,卻看男人神情微微變了。

帕子還能有什麽來頭?除非是姑娘繡的。

想到這,改改手一松,帕子複又落回到仇天酬手掌心裏頭去。他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搓了搓手:“這帕子應該是什麽人送先生的吧?上頭繡的花,我看不是桐城常用的手法。先生在北地的時候,應當也……也遇上了有意思的朋友吧?”

本來想說“豔福”,但到底還是沒說出口。

仇天酬尴尬的別開眼去,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改改打量着他,看他沒有說話,是不打算解釋這件事情。男人手還是拿着那塊玉佩問道:“你是真的不要這玉嗎?”

“送的太貴重了,仇先生,河邊規矩,沒有那麽收禮的。”

他撓撓頭,思來想去還是把那塊帕子塞給改改了:“要是你喜歡,那這帕子你便拿去。”

“這帕子……?”

“這帕子不過是一個遠親的姐妹送的,我與哥哥一人一條罷了,你莫要往心裏頭去。”仇天酬說這話的時候,不忘打量着青年的面色,面上忽又有幾分笑意一點點展開,“你方才,是不是想到什麽了?”

改改別過了頭。

“哪裏,不是怕拿了您喜歡的東西叫您不高興。”

仇天酬卻硬是要湊到他臉前,靠近了去時一雙眼睛真摯陳懇的看着他,笑容淺淺,像個不知憂愁的少年:“你不拿我才會不高興。說起來,你剛剛是胡思亂想什麽東西了?難不成你還以為我去了北地遇上什麽姑娘特地給我繡東西不成?咳,我哪裏有這份豔福。”

“那可不一定,憑着先生您的身家地位,想要有‘豔福’還不容易?”

“你呀……肯定在那裏亂想什麽。我猜的對不對?”

改改故作不悅地起身往櫃子那走:“您要再這樣說,我可就得請您下樓了。亂說話的,也不怕我當真生氣。”

“哎,這可千萬別。”仇天酬忙開口勸慰,“我緊趕慢趕的,就是為了能回來見你一面,你要是就這樣把我趕下去了,那我之前那些辛苦就白費啦。”

“好了好了,知曉你不容易了。”

改改取出琴來回頭看他。男人坐在桌邊上喝着茶,手邊上是一碟豌豆,他穿着一身涼爽的米色麻長衫,一頭短發用發油朝後倒梳着,油油光光卻也精神的緊。

有話得今日說,改改張了張嘴,正想開口,卻又見仇天酬朝他投來目光,好奇地等着他開口說話:“怎麽?”

“沒什麽。”那本應該說的又咽了回去,伸手去取琴的時候,說出口的是這樣一句話,“先生今天想聽什麽?”

仇天酬說:“你挑就是,你曉得的,我來反正從來都不挑剔。”

“也是。反正我唱什麽都您樂意聽。”

确實是從來都不挑,不管是唱的評彈、還是唱的越劇折子,彈得三弦還是彈得琵琶,只要是他坐下來,抱上了琴,不管他手下彈得什麽曲,嘴裏唱着什麽調,男人從來都不挑。不管是什麽他都仔仔細細聽得認真,一雙眼睛緊盯着他的臉。

怎麽偏偏就有男人只是來這兒聽他唱曲呢,就算只是在旁聽着都好,不逾越,不多語,總是眼神之中滿滿的熱切,分明已有将他吞吃入腹的欲望,卻從不會多做一絲一毫的過分之事。

是這樣的人呀……怎麽就會到淮景河邊來呢?

改改暗自裏嘆了口氣,他想留着他不想叫他走,可又怕他來這兒的次數多了從此就變了。到底是難得的一個人,如若當真變了,他是當高興好,還是當失望的好。就在青年準備着要彈起開腔時,臉上忽然一暖。

“你臉上這兒是怎麽回事?”

他按住了弦,擡頭對上仇天酬關切目光,細聲回答道:“是新來的小師妹不小心用指甲劃得,早就結痂,現在應該已經好了。怎麽,還看得出來?”

“第一眼看是瞧不清楚的,只是看仔細了以後,還能看見這細細長長的一條與周圍不一樣。”仇天酬的食指指腹蹭在了他面頰上。

“哦,那是您看的仔細了。”改改的眼睛回望着他,視線交織之中時,男人也注意到了自己動作,自知不妥,連忙想将手收回來,卻不曾想對方竟然動手把他掌心往臉上一按,“您除了看出這個,又看出別的沒有?”

“改、改改?”

他見對方慌亂,便又施施然補上一句。

“還是說……先生只覺得我這裏與別處地方摸起來不一樣?”

男人困窘到一時漲紅了臉,他目光閃爍的低下頭去,連指尖上都能感覺到些微顫動。

“只是、只是這裏罷了。”

“嗯,是嗎,先生?”

他說話時,語氣之中帶着微妙鼻音。略微低沉了幾分的語音語調比剛剛談話時多加上了幾分媚情。男人是很少會用這樣的腔調說話的,但是他打小就聽慣了書寓裏頭別的姑娘說這話的腔調,自然就學了如何發音,如何出聲。

像是天生的,天生就知道該用幾分的分寸來擡眼去望,天生就知道伸手用幾分力氣去揉捏對方指骨。即便連他自己都唾棄這樣的自己,可是能怎麽辦……

你要不就叫他歡喜你,讓他留下來,活該陷進這片泥沼裏。要不你就叫他厭惡你!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不該你的,那就不必再奢求了。

仇天酬一下子抽回了手來,用的力氣太大,竟是将改改的手一下子甩到了旁邊。他眼神中閃過慌張,可分明也是二十餘歲的人了,按理來說不應當有那麽大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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