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屋子裏一時靜了,仇天酬看着改改那一臉受傷似的神情,也有些愧疚,忙上前來想握着他手腕查看,卻叫對方下意識避開了。
“這這、這……這……”
改改也愣在那了。仔細想來,他曾說過自己原來來過這些煙柳花巷,原來在日本那裏,也見過藝妓,但是說到底沒有見過淮景河邊小宦的營生。
“先生算了吧。”
他大約是沒有料到自己會有這樣的動作、神情與語氣。
仇天酬連忙急急解釋道:“這不合禮數。改改,我……不會再這麽做了。你千萬不要因為這個與我生氣。”
像是有什麽東西一剎那時湧上了喉口。改改深吸了一口氣,他大約是終于弄懂了,為什麽每次仇先生來總是讓他覺得那裏不大對的原因了。他本來就不适合到這兒來,四姨說得對——如若他為着他好了,就應當把話和他說明白。
這人你留不住的。
說到底,你是根本不用想留住他的。
“您是想跟我道歉嗎?”改改擡起頭,笑的苦澀。
仇天酬懊悔的和他低着頭道:“是我不好,這事情是我的不對。我想你也不大喜歡我剛剛那樣做的”
“那如若我喜歡呢?”
“那也不應當!”改改聽他忽然拔高了的音量,仇天酬說,“我本應該是把你當做朋友的才是,可剛剛那樣……”
剛剛那樣明顯是超過朋友之間該做的事情了。
“先生……原來把我是當做朋友的?”
多難得啊,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把一個戲子當了真心朋友。多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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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才剛認識時,仇天酬與他在茶樓裏頭說的“公平”,果然出去見過世面的人就是不大一樣。可……不知為何,改改總是覺得有些可笑。
即便是他想要這份公平,你自己卻又下賤的不肯去拿這一份公平,非得逼着他為了你破了這份情誼了才高興!你傻呢,除了朋友他能把你當成什麽?這是能說出梨花“是很本分”的仇天酬仇二爺!是能打量完鳳軒齋,評價一句“不是什麽烏煙瘴氣的地方”的大家少爺!
改改抱了琴,笑了幾聲,倒吸着氣。也是真好,這世間還有這樣的人物在,你又哪裏忍心将他往這泥沼裏頭拽。
便重新整理了思緒,緩了緩語調,恢複了方才那副得體知理的模樣來:“先生,其實早幾日您未來時,我就已經想和您說一件事了。”
“你說。”
本來還覺得這話難開口呢,可是現在看來,又有什麽難呢?
“您常來這邊,到底還是有風言風語的。既然您把我當了朋友,又只是來這裏聽我彈彈琴唱唱曲,又何必特地跑到淮景河邊來呢?”他嘆了口氣,看了眼外頭一點點叫烏雲遮蓋住的天光,“您曉得這裏是個什麽地方呀,何必專門來攤這趟渾水。”
仇天酬便忙解釋:“改改,你不一樣的,我曉得。”
“我不一樣?哈哈……”終于還是長嘆了一句舊話,“仇先生……仇先生是個好脾性的人吶!”
仇天酬不明白改改忽然轉性是因為什麽,他面露疑惑,又低頭去看自己的手。他想着難道是自己剛剛行徑當真把他惹怒?又或者……又或者……
又或者什麽呢?他對這地界的習俗規矩知道的太少,他把這裏的人也想到的太好,他沒見過這兒的人都是些什麽嘴臉,更沒碰上過那些下作惡心的事。只是偶爾來一次瞧一瞧,在日本的藝妓館裏看一看能知道些什麽?什麽都不知道,便覺得所有地方都應該和那大戶人家裏頭過的日子一般好。他只看見了鳳軒齋裏頭的梧桐樹、小天井,看見那烏瓦白牆、回廊樓閣,只看見表面光鮮清靜,便深以為所有的就是他看見的幹幹淨淨。
幹幹淨淨。
這才是天大的笑話。
“我是不是又說錯什麽、做錯什麽惹你生氣了?你說出來,我改,我改總行了吧?”仇天酬好脾氣地與改改細聲道,“可你別叫我不來找你。你便告訴我吧,到底我又做錯什麽了?”
“先生哪裏是做錯了?是我想的多了。”
“可你這樣,一定又是我犯了你們這兒什麽規矩了。你便告訴我,也好叫我知道。朋友之間不就應該是這樣嗎?”
改改嘆了口氣,像哄着孩子似得耐心道:“沒有的事。我不過是讓您別再來鳳軒齋找我罷了。您既然沒興趣到別的書寓裏頭去,幹嘛特地跑到淮景河邊呢?若是我在茶園裏頭唱戲,您來便是。都是聽曲聽戲,在哪裏不一樣?”
“是不是我又壞了你們什麽規矩?你告訴我吧。”
“先生到底是清白人家出來的,有些事情當然還是不知道的好。再說您知道這些又有什麽用?”
“可……”仇天酬眉頭蹙起,聽語氣有些不大高興,“你又像是把我當做孩子來哄騙了。我已經是二十多歲的人,就算這些東西知道的不多,可事理總歸是明白的。”
“你既然是明白事理又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問着我呢?”改改不知為何心下無名火起,也将琴往桌上一放,“那您早就該曉得,別人是怎麽說我,怎麽說這地方才是!這不是您該來的地方,您怎麽就不知道?就這句話,您聽也行,不聽也罷。要是不聽,大不了下一次您再來,我便不見您了!”
“改改?”
青年從桌上站起來了:“先生走吧。點鐘的錢多的,讓四姨退給您,我不陪了。”
“不是,我不明白,到底怎麽了?你……”
“請走吧!這事情您是不必去弄明白的!”
仇天酬也被他弄得有些郁悶,他站起身,猶豫片刻後,還是憤憤然把那塊玉佩放在了桌上。你說他沒氣,肯定不可能,可這脾氣也不知道該從哪裏去發。男人對這些只曉得太少了,可,難道在這兒,尊敬一個人也算是錯了嗎?
至門前時,仇天酬還微微停頓一下腳步:“那,我可真的就走了。”
“走吧,先生。”
“你……”
“走吧!”
他聽着男人無奈地嘆了口氣,又聽那門關上。腳步聲漸行漸遠,聽得他下了臺階,與四姨說了幾句話。樓下油桐大門傳來了聲響,緊接着是青石板上的黃包車輪滾滾而去。
半晌,門又由外頭推進來了。
改改坐在一片昏黃之中,一手支着頭,指尖有一下每一下撥弄着盤子裏的那些蠶豆子。來人就绉着塊帕子身段風流地斜靠在門框上,一雙與改改一般模樣的吊梢丹鳳眼微眯着,那模樣像是來這兒看好戲的。
“嗳,你哭不哭。”
惠娘看大徒弟不作聲,便站直了身搖搖晃晃地往他桌子邊上來,她伸手挑了挑琵琶弦,哼着黃梅戲的調兒,詞兒模模糊糊聽不清楚。
“我是多久沒有聽你跟客人鬧過臉紅了,今兒倒是跟最親熱的那個鬧起來了,梨花走以後沒人與你鬥嘴,是不是還閑得慌?”
改改擡了擡眼一副倦怠模樣瞧了瞧她,沒好氣開口道:“您來做什麽,晚上沒恩客過來呢?”
惠娘手指點點他額頭,嗔一句:“沒大沒小。”又挑起幾顆蠶豆往嘴裏丢,“這個姓仇的挺有意思,你也好玩的緊,碰上個真心實意把你當朋友還上趕着送錢的主顧,你偏偏要把人推走。”
“是四姨說的。那仇先生把我當朋友,我也把他當朋友,哪能見着他拿着自己的名聲亂揮霍。”
“哎呦,名聲人家自己賺來的,他自己怎麽揮霍是他自己的事兒,跟你有半點關系?你倒真會給自己攬事兒。再說了,可真別把自己幹的事情一股腦的推的人四姨頭上。”惠娘斜瞥着他,蔻色的指甲尖兒點了點桌面上,“四姨叫你讓他別來這兒找你,又沒有說讓他以後別見你!”
“我就是這樣講的呀。”
“你哪裏是這樣講的?”惠娘哼了一聲,“你發好大的火,一副從此不相往來的模樣!要是外頭碰上了,你還要不要跟他說話?改改,你是我看着長大的,你腦子裏想點什麽,我門門清楚。”
改改擰過身去背對着她,像是根本不想聽她多說話。
“好嗎,你當我什麽都沒說。要是心裏頭難受也別來找媽媽我,反正你大了,我管不着你了,翅膀硬了,将來有一天也該離巢了。”
“媽媽!”
“怎麽,我講的不對?哎……要我說,四姨也是多此一舉,分明人家仇二爺就沒有你們想的那份意思。”她長出了一口氣,一點點的把手裏頭的銅煙槍解開來,從錦囊裏頭抽出煙絲來往煙鬥裏頭推,“朋友,哎呦,那眼睛是把你當朋友。多好多正派的公子哥兒啊,我那麽多年了都沒在這地界上見過呢。新鮮,媽媽我今天也算是長了見識。”
“你待在隔壁偷聽也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情了?”
惠娘冷哼了一聲:“我哪裏是偷聽,你們倆吵架的聲音我帶在對面都聽見了。”
改改不耐煩道:“我沒與他吵架。”
“哦?”
他耐不住惠娘陰陽怪氣的調子,轉過身來與她道:“您到底想說什麽?沒事兒的話,留我一人在屋裏行不行,我晚上還想練會兒琴呢。”
惠娘拿火柴點了煙:“來瞧瞧你現在什麽模樣啊,萬一你想不開,跟着人家飛鷹了,媽媽我一棵搖錢樹都要沒了。”
“那您放十幾二十個心吧,我跟了誰都不可能跟着那仇二爺去,您也不想想人家是把我看做什麽的。”
“看做什麽?”
“是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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