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梨花走了以後,鳳軒齋也還是要接着過日子。但四姨、惠媽媽的年紀畢竟擺在了那兒,如笙又還小,芸湘丫頭更是指望不上,這一大家子便得看着改改養活。其實趕走了仇二爺,這事情辦的算不得好,怎麽着也是個主顧,就這樣将人罵走了,得少多少錢。但四姨與惠娘也不會因着這事就去說改改的不好,大人心裏頭隐隐約約都知道這孩子的心思,既然如此又何必讓那個仇二爺來招惹他呢?
男人喜歡上男人,這事情在淮景河邊上不是沒見過,就是已經娶妻生子的男人裏頭也有喜歡暗地裏跑去小倌館裏頭尋歡作樂的,只不過大家心照不宣對這事兒閉口不提罷了。可也不是是個男人就對男人來性子,不然河邊上那麽一大片的妓女書寓,小倌館怎就那麽一兩家呢。喜歡走後門的說到底也都還是少數。
做妓就算了,還是男妓。簡直是比下九流還要低一等的路子,成天裏待在黑暗中,見不得光,出了門閑逛都會遭別的妓女冷嘲熱諷的行當。
當初改改開頭葷時就是讓惠娘拉去小倌館裏,找了個面目白淨的男孩子。也不曉得怎麽就被買去小倌館做那營生的,牌匾上一個字都沒有,空空白白的一塊大石頭。那孩子叫比英,改改記得。那時候問了他年紀,比自己還小一歲,屬龍的。改改就記得他身子很軟,說話輕柔,動作之間像個小女孩,因是第一次,他也耐心細聲的與他作解釋,随他怎般擺弄。改改要走的時候,他還笑眯眯的和他說“再會”。他還記得這男孩子臉上的酒窩。
前段時間偶爾在畫舫上碰見小倌館的龔老板,改改随口問了句那孩子現狀。龔老板說過冬的時候患了風寒,沒熬過冬天,已經死了。說得風輕雲淡,像是沒将這事兒放在心上。分明也是一條人命。
也算是有過肌膚之親的人,雖說只是露水情誼,但忽然聽聞說死了,到底心中隐隐覺得難過。從那以後也越發認清了這塊地界的嘴臉。前幾日還過得風風光光,說不定過幾日就因生病因人害死了。事情誰都說不準,所以梨花以前在鳳軒齋過日子每天都過得快活,她道理是說的很明白。
“我碰上了歡喜的不趕緊去歡喜,要是死了怎麽辦。我手裏頭捏着錢,不去買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要是明兒沒命花了怎麽辦?”
畢竟高興是過一日,愁也是過一日,又何必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改改收拾着桌上的東西,對着鏡子用濕帕子一點點把面上的妝卸了。
又有些時日沒有見到仇二爺了,聽街頭做乞兒的小孩子講,好像仇家知道了家裏的二兒子流連煙花地的事兒,狠狠給教訓了一頓,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那天吵完了以後,他就算是出來唱戲也沒再在觀衆席裏瞧見那位大少爺。
大約也是覺得憤懑難過了吧。要是有人對着自己那麽發火生氣,他也不想再見。改改揉着眼睛旁的胭脂,鏡子裏頭是一張美妍絕倫的臉,只是不多時便擦去了妝容露出一雙相對來說質樸得多的眉眼來。
嘆了口氣,又接着去擦嘴唇上的那點妝。
家裏頭現在就他錢賺的多些,為着鳳軒齋的門面,改改這幾日都跑出來唱花妝折子戲。這要比清唱開價高得多,雖說會多費些時間和精力,但好歹主顧樂意為他花錢。帶着一箱箱的東西和行頭來唱也算有些時日了,為着方便,如笙也跟過來幫着他打下手。日子一日悶熱過一日,改改洗幹淨臉,擡起頭,想着過幾日還是清唱算了,這一身東西穿戴着也太熱。
正準備換了衣服呢,忽然又從鏡子裏頭瞧見了另一人。改改手一揚,脫了外頭那件綢褂子下來轉過頭看他,笑着喚了一句:“是吳老板呀。”
這幾日他一直都在金釵巷萬祥茶園的童老板這唱,來人改改也算眼熟了,人長得纖瘦高挑,面容白淨,大概有四五十的樣子,臉上沒有一根胡子。改改第一回 見他,看他走路的姿态身段,大概就知道他也是唱戲的人了,後來聽童老板介紹,果然是剛到桐城來的戲班子老板。
男人走進來,與改改拍手鼓掌稱贊道:“妙啊改改,我聽你唱的那一折《貴妃醉酒》實在是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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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日子唱的折子,是在吳老板面前獻醜了。也承蒙您愛戴,每一次都能瞧見您來。”
吳老板走近了,與他道:“你唱的好聽,我當然得找了機會來。不然等我離開桐城了,可不就沒有機會在聽見你唱曲了?”改改便也就不大好意思笑了笑,又聽他問道,“改改,我冒昧問一句,你是和誰學的戲?”
“嗯?我都是與家裏的姨姨學的。”
那男人面露異色:“你姨姨原來唱的是京戲袁派?”
改改可沒聽四姨說過什麽“袁派”“候派”的,歪過頭想了想答他:“唔……我不曉得,我姨她什麽都會唱,覺得怎麽樣唱好聽了就教給我。除了京戲,她也會唱越劇、評彈、黃梅和蓮花落。至于她是跟誰學的,學的是不是袁派我就不曉得了。”
“哦……是這樣啊。”吳老板看起來有些失落,改改又與他解釋道:“我們唱戲一般不會跟您戲班子裏頭那樣一次唱滿場的,沒那麽多的人手,也學不了那麽多。因此,從來就選着好聽了給客人唱。吳老板剛來桐城,聽得可能不多,我除了唱花妝折子以外,清唱越劇也會,評彈也會。下次有機會,請您聽我唱評戲《珍珠塔》好了。”
吳老板倒是很欣賞改改:“你的嗓音天生就好,我第一次來聽就覺得你唱什麽都好聽的。不過我還是第一次見會唱那麽多劇種,你說你又會京戲又會越劇,那昆曲呢?”
“老派的小令也會一點的。不過說‘劇種’也太過了,我們就是專撿些好聽又好練的來唱罷了,跟那些戲班子裏頭專門學着一種的角兒肯定比不了。”
畢竟也是個班主,改改想着自己沒有必要班門弄斧,索性将老底與他亮出來。他想着這位曾經紅過一時的老青衣這會兒來找他得是什麽事兒,不然何必特意單獨來後臺呢?果不其然,吳老板頓了頓,下一句便是:“改改,你有沒有興趣來戲班子裏頭頂角兒唱戲?”
“我一般就學幾段折子給聽客們助助興,頂角兒唱戲?”改改為難的沖他揮揮手,“不行不行。我唱不來的。”
“改改,錢不問題!”
他将頭上的那些個頭面一件件的拆下來小心翼翼往盒子絨布上放好:“不是錢的問題,吳老板。我跟您說老實話,我除了唱唱折子,給人彈彈曲以外,真的沒再想過別的。”
“唱完一整個滿場的,錢我與你四六開怎麽樣?你拿四,我取六。”吳老板想方設法的說服他,他坐到改改鏡子旁的一張椅子邊,靠近了他老實道,“我是初來乍到的,可你卻早在桐城打開名聲了!這兩天我也都看見了,只要你願意上臺幫着唱戲,票每回都能賣光!你一個人唱,票價多少跟你都沒關系,全是茶園裏頭童老板直接撥給你,可如果你願意跟我們一塊合作,我們的票價要的高,是只付茶園租金,錢歸我們自己的。”
“可是……”
改改聽他這樣講,也略微有些猶豫。
“小老板,您想想這唱完了三天總比您清唱來的錢要多吧?再說了,您上了妝去茶樓裏唱折子,一個人物一個扮相,您折子能唱幾場?”
這道理他也明白,但他還是與吳老板推拒:“可我是真沒唱過大戲呀。”
“您會唱戲就行。後頭如何了,咱們可以彩排着練習呀!”
便招呼着外頭的幾個小弟子取了行頭進來,江南水鄉的人京戲不如越劇聽得多,但是京戲的扮相好看,于是稍微有些錢的戲班子總歸會置辦幾身京戲班子的行頭、頭面。吳老板将這一件件的擺在改改面前:“你瞧瞧這些衣料行頭、水鑽頭面的,只要您樂意來,到時候我們統統給您置辦好了,您看……?”
說到這,改改其實已經徹底動搖了,他指尖拂過那些個頭飾,這些,改改是都瞧不上眼,這些跑江湖的戲班子帶的東西哪裏有鳳軒齋裏拿出來的金貴。鳳軒齋早年唱戲,原本祖上傳下來的點翠頭面有三套,每一樣都是做工精細的銀帽胚。但到了惠娘那一代時,媽媽荒唐,為了自己抽大煙,全都賣了,她死了以後惠娘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當初賣掉的又收了兩套回來,剩下那一件徹底流落找不回來了。
但雖說如此,改改還是沖吳老板笑道:“您費心了,要是我過來唱戲,有好的行頭我自然會帶來的。”
聽他這樣講,吳老板一下子笑彎了眉眼。
“如此,咱麽是說定了?”他忙從懷裏取出名帖遞上。改改道:“您都這樣盛情邀約了,我再推脫豈不是傷您的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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