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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以後,改改和四姨說了這事,四姨倒是很高興的模樣。
“你哪裏能有這機會?我說了,你本來就比那些個人唱的要好,只不過你是叫咱們這地界拖累,沒法想別個戲子那樣唱。可我打小教你的都是那些正兒八經能上臺去的東西。你去唱吧,我這兩日再好好指點指點你。不過你也曉得應該如何走位如何動作,上臺去就是了!”四姨對這事情也很上心,“叫那老板取戲本子來,我跟你好好再說道說道!”
滿打滿的唱四天,戲班子與茶館這兒一合計,決定唱《梁山伯與祝英臺》,一天唱兩場,全場下來一共有十三小場,從“別親”到“化蝶”,整一出戲唱完将近一個時辰,正好上午唱完歇息一下,晚上再唱。時長上去了,票價自然就上去了,賣票的時候,一張票能賣到三角錢。當天開票當天售罄,前排的好位子更是炒到一張票三四個銀元!
改改也奇怪,他可不知道自己有那麽火。但四姨倒不覺得奇怪。她和改改講了,你在桐城唱的時日不短,大家又都喜歡,可只見你唱過折子,有沒有聽你唱過別的。你帶妝唱戲又從來只一年偶爾唱個幾次,人家當然是想看你能夠正兒八經唱滿場的了。
再者說,這場戲其實是童老板跟戲班子吳老板計劃了很久的,不要說唱花衫的改改,唱小生的、唱老旦、唱花旦的一個個多多少少都有些名號。改改與他們雖說不算熟識,彩排的時候倒也發現大家都游刃有餘,沒多久就都能配合得當了。
不過還是因為吳老板又先見之明,尋來改改唱主角兒。自開票以來,場場座無虛席,他一登臺,底下便叫好聲一片。鳳軒齋裏出來的人,雖說能唱戲,但沒有這能耐唱滿臺的,本來就那麽幾個人,梨花還在的時候,頂多也就讓他們兩個人上來唱個一折罷了,哪裏有這樣風風光光,熱熱鬧鬧上臺的機會。
有人伴奏,有二胡聲悠悠揚揚的響。
因着有了唱戲這一回事,仇天酬的事情,改改索性就懸在那兒了,再過段時日說不定就忘了。長久不見心裏自然還是會有幾分想念的,但也頂多就是那幾分想念罷了。不然還能做什麽呢?道理都說的那麽明明白白了,誰又何必去招惹着誰。
便是登臺,亮相,一開口,一唱腔,剎那之間便進了另一人的人生境遇裏頭去。只要一唱到哭靈,那幾句愁斷腸的“梁兄”念完,“一見梁兄魂魄消,不由我英臺哭嚎啕”一起,底下觀衆席裏頭,便能聽見那隐隐約約的哭聲。改改那祝英臺的扮相,不管男裝女裝,他上了行頭以後看着都漂亮好看。青年自成年以來身量都未有過明顯變化,個頭也就比一般女子高個一個頭,身形清瘦,倒很适合唱旦角時弱柳扶風的樣子。他唱《十八相送》時少女懷春,又唱《樓臺會》與《送兄》時的那份忠貞不渝,最後是《哭靈》裏的凄涼哀嘆,無不深入觀衆心內。
是該如何的走步,當如何與“梁山伯”傾訴、開口,只要那二胡一起,笛子聲響,三弦和上,唱詞便像流水一樣自然而然就出來了。因着這出戲,桐城一下子又熱鬧起來了,人人都想來看看這一出能惹姑娘小媳婦淚眼漣漪的戲到底怎麽樣。第一天就買到票來看的人,第二天還來看,到了第三、第四天,有的人就算是有站的票都要進來看一看、聽一聽。票價炒高了,戲班子、茶園子皆賺的缽盆滿。
改改的名聲一下子又紅了起來——想都沒想不到,居然滿城的人都特地跑來聽他唱這一出戲。
到了晚上回去,四姨伺候着他喝水飲茶,惠娘在旁撥着算盤和他嬉笑眉開,連聲贊嘆:“好呀改改,好呀!你這一次唱完,能歇好久呢。好呀!真是太好啦!”
他在這邊唱戲,聽了惠娘的遵囑,将芸湘也帶在了身邊。小丫頭比來的時候稍微要親近人點了,可比起一般孩子還是要冷漠生疏的多。改改在後臺上妝的時候,她便照着改改說的,把那些個步搖鳳釵給他帶到頭上,又替他捏住發簾子的尾端,好叫男人能自己把那些大頭給帶穩妥。
由鏡子裏看這小丫頭的面容,改改曉得,別的東西她不感興趣,但對唱戲對這些個行頭卻是真真喜歡的緊。将那一頭的行頭戴好,改改從那面圓鏡裏去瞧芸湘那雙緊盯着他頭上花冠的眼睛,開口道:“你喜歡這些?”
“嗯?”
“這些行頭,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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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湘收斂了目光,低下頭:“我……我就是覺得,挺好看的。”
“那就是喜歡了,是嗎?”
芸湘沒說話,只盯着她的布鞋面。
改改轉過頭來,看着芸湘的臉:“只要你願意好好學戲,總有一天,你也能帶上這一身行頭。”
“真的嗎?”
他看這孩子忽然之間熾烈的眼神。孩子到底只是孩子,她要是對唱戲不感興趣,早就可以在後臺沒人的時候溜走了。但她沒有,反倒是每一場每一句都站在後臺仔仔細細的聽完。改改拍拍她的手腕,很認真的回答她:“當然是真的了。我騙你做什麽,你是我的小師妹啊。”
“可,師兄,唱成像您這樣的角兒,得學多少年?”
“角兒?”改改一時失笑,“我……我又不是什麽角兒。”
芸湘瞧了眼外頭:“都說你是角兒啊。你若不是角兒,那麽多人是來看誰的?”
改改正想打斷她,告訴她鳳軒齋不是戲班子,沒有“角兒”不“角兒”的,卻又聽這孩子很是期許感慨道:“要是我能成角兒就好了,有那麽多人來聽我唱戲,那就會有好多的錢。有了好多的錢,我……我也用不着靠賣了誰過日子了。”
改改咽回了原本想說的話,嘆着氣揉了揉這丫頭的頭:“你現在不就用不着賣了誰過日子了嗎?傻丫頭,進鳳軒齋,有我們養着你呢,你怕什麽。”
頭一次看芸湘丫頭的臉上露出笑來,嘴角上翹的時候,左邊有一個小酒窩,露出一顆小虎牙。
其實改改唱曲唱得好,不是沒有戲班子想來挖他走,開出的價錢快趕上河邊最紅的藝妓,但改改就是不松口。廢話,他要是走了這一大家子指望誰去?惠娘不比從前了,四姨更不用說,四五張嘴張口吃飯,他哪裏能走呀。再說了,天南海北的跑,哪裏比得上留在這過的日子舒服?
第四天晚上最後一場的唱完,改改與戲班子的人上臺和觀衆們謝幕,掃過底下衆人,最後還是沒有看見那個人。
仇二爺……是不打算來聽戲了吧。
說不上有多失望,到了後臺,按理今晚是要開慶功宴的,改改叫四姨将芸湘先帶回去,由惠媽媽出面和桐城裏頭那些個老板交流打趣,他自己安安心心的待在那兒該吃吃,該喝喝,也不多說一句話。歷來多說多錯,還容易招惹上不該招惹的人。但坐下以後,總還是有人要往他身邊來貼。
什麽鄭老板、秦老爺、宋公子,改改都不一定記得這些人的名,但搭上肩的手,摸上來揉揉捏捏的小動作,他都能感覺得到。即便如此,又不好撕破了臉面與人罵開——罵了又能有什麽用,到時候還壞了生意。說說是無奈,但實在是沒辦法。
好在還有惠媽媽,惠娘今日穿了一身暗紫色的旗袍,繡着的是一朵朵漂亮的清百合,她手上帶着翡翠镯子,耳上佩着玉耳铛,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說的就是她這樣的女子,一颦一笑老練得很,與人調情也從不占下風,有時候眼一勾,手一動,男人們一個個迫不及待的要拿了錢出來忙不疊的想與人共度巫山雲雨了。
惠娘也是想得開的,那麽多年,索性也不結婚不嫁娶,她其實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仇二爺,當他是個主顧罷了,看改改擺脫了他,還幸災樂禍在他面前鼓過掌呢。
“哎喲,說我們梨花多‘本分’的人呢。那是覺得你也‘本分’的很呀。可他曉不曉得,梨花跟我一樣,都是當婊子的。”
她話從來說的明明白白,有時候改改想着,女人話說的時不時太過明明白白了些。她脾性火爆,和芸湘那麽小的娃娃都能破口罵上幾句。幾日前傍晚時,改改還聽見芸湘一口一個“老婊子”,惠娘一嘴一個“小畜生”的互相咒罵,兩人都一副互相瞧不上對方的神情,更奇怪的是,在這争吵矛盾之中,這一大一小的兩個人似乎還建立起什麽微妙的情誼來了。
宴席之間,吳老板舉杯湊到了改改面前,他瞧了眼那些個被改改淺笑哄地開心的人,打量了眼改改神情,又看着惠娘笑眯眯拉開那個想和改改更進一步的主顧走。男人無奈嘆了口氣,在他身側小聲道:“我看,小老板其實也不大喜歡這樣的宴席吧?”
改改禮貌的答道:“說不上喜歡不喜歡的,畢竟是因為這出戲演的成功,高興才聚一塊,我哪裏會那麽煞風景?”
吳老板卻很能理解他似得嘆了口氣:“我與你一般年紀的時候也讨厭那些個主顧。聽戲便聽戲吧,動的什麽手腳。”
改改幹笑着沒有接話,又聽他另道:“說起來,本來今天還有一位主顧要來的,不過他推說有事就不來了,也真是可惜,我聽說他本來與你的感情挺好呢。”
“嗯?”改改疑惑。吳老板說:“我呀,就是因為聽了他講,才有興趣到桐城來的。本來我們戲班子是在槐口鎮唱戲的,就是桐城北面的一個小縣城,前段時間,我那位老朋友帶着他弟弟來,他弟弟聽完以後卻說他聽過差不多的,但卻遠比我們唱的好聽。我心想着他們從桐城來,水鄉小地方,哪裏能聽得見大戲,他就和我說了你。”
改改心下一窒,他低頭抿了口酒水,目光閃爍故作不在意的随口問道:“哦,那應當也是我老客了。不知道……不知道吳老板說的是誰?”
“仇家的二少爺,去年才從日本留學回來,你曉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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