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冬日裏的淮景河水刺骨的冷。

搓揉着旗袍上的那一塊血污,改改頭一次覺得自己那麽沒用、無能,廢物到就算看見自個媽媽叫人欺辱成這樣了,什麽都幹不了,還以為找到個什麽主顧就行,還以為安安穩穩就是。

什麽安穩!都是騙人的東西,還不如當初固執一些帶着一家人走呢。

要這破牌子做什麽!要這樓做什麽!

他咬着嘴唇,越是氣越是憤恨,手上搓的便越是用力。一雙手讓河水凍得通紅,他使勁揉搓着衣服上時,就算是不小心撞到旁邊石塊了也渾然不知。直到手上傷痕滲出血珠,方才察覺過來,自暴自棄的将那裙甩進了臉盆裏,緊皺着眉地握緊拳在洗衣板上狠狠一砸。

方才四姨、如笙都在,他這些憤恨懊悔的情感不敢流露,生怕讓他們兩個跟着心慌意亂,憂傷難過。如若惠娘倒下了,擔子自然而然就壓在了他身上,他哪裏能顯出懼色?

他得讓四姨他們知道,就算是天真的塌下來了,還有他改改為他們想方設法的撐着,即便是真有人開槍拿子彈要來打他們了,那也還有他擋在他們身前,替他們擋子彈。誰倒下都沒事,倒下了還有他這個老大可以依靠。

可他心裏不慌嘛?他聽見如笙開口說了別人死的時候,他比如笙還心慌。要是惠娘死了怎麽辦?要是她死了,他卻連報仇的法子都沒有該怎麽辦?

自己怎麽就是這樣一個廢物!

惠媽媽想法設法的想要護住他們,可自己呢?可她自己為此又挨了多少罪,遭了多少苦。

改改把手伸進水裏,血珠從手指上的傷口滲出去融進了水裏,冰涼刺骨刺激着他的大腦,強迫他冷靜下來。他指尖一點點透過水面撫摸過那旗袍上繡着的白芙蓉。

硬生生的把那點淚給憋了回去。

還不到該哭的時候呢,以後的日子還長,哪裏能現在就哭?

洗幹淨了上了樓,正準備晾,瞧見景嬷嬷從惠娘房裏出來了。

“改改小老板吶,那麽冷的天還幫着你們媽媽洗衣服?當心着點你的手。”

改改說:“什麽手不手的。景嬷嬷,我們媽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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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這事兒啊,你要說嚴重還真沒你們瞧得那麽吓人。”景嬷嬷看改改緊張,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安慰着開口,“你們惠媽媽正好是來了例事,昨晚又喝了一晚上酒又折騰的,發燒發熱了。沒事兒,讓她多睡會兒,醒了按方子喝藥就是。我把方子開給你們四姨了,照着去藥館抓,都不是什麽精貴藥材,你好好跟着藥館裏老板說總還是能買回來的。”

“成。”說着改改又從懷裏取了銀錢給她,“辛苦了您了。”

“還有姜湯紅糖水,記得也給煮上。”嘆了口氣,老太太把圍巾圍上,捏了捏改改凍的發紅的手,“也是不容易,大家夥的都辛苦了。你們書寓裏頭現在得你當事,輕重緩急你自己要曉得,別到時候為了争口氣折騰出事兒來,啊。”

“我曉得您的意思。”改改微嘆了口氣,在樓上朝着天井喊了聲,叫了如笙過來,“如笙,送景嬷嬷回去吧。”

少年在樓下應了聲,不一會兒就從大廳裏戴着氈帽出來了。

改改在樓上看着如笙送景嬷嬷出了門,趕緊進了屋裏去。屋中暖和,一進了屋子裏就聽見四姨咳嗽聲。青年取了門邊上挂着的披肩,看老婦人坐在惠娘床邊上,伸手披在她身上。

“改改呀,一會你去抓個藥。”

“哎。”

“吓死我了。這血流的,我心都吓出來了,曉得沒事就好。”

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标準給放低了,如今這樣也能算作是沒事。改改沉着聲說:“哪裏沒事?媽媽身上的傷呢,景嬷嬷沒看嗎。”

四姨抹着眼:“那傷上了藥就是了。不然能怎麽樣?還能沖人家日本人面前尋公道?連咱們自己的保長、軍長都不給公道了,還能尋了誰去?”

“可……可就咽下這口氣?”

“改改,你曉得惠娘是如何為了你們安慰犧牲的就好。別的別想了,別想了。”她盯着改改紅了的眼,看他眸中吓人的不甘與憤然,痛心道,“你越想,就離危險越近。別想了,惠娘沒事,就一切都好。”

那青年合了合眼,深吸了一口氣,默然許久後,他睜開眼,将那口氣長長地嘆了出來,伸手扶着四姨身子:“餘下的事情,交給我吧,您好好休息。”

“改改……”

“我知道您的意思的。您歇着吧,媽媽這兒我來看着,一會兒如笙回來了我就出門抓藥。”

誰能不氣,誰能不為此心疼難過。

可誰又有辦法?憋屈,到死的憋屈。

如笙回來的時候,整個鳳軒齋都是靜的,阿二那狗不知道去了哪兒,芸湘也不見蹤影。少年進媽媽屋子的時候,屋中靜谧無聲,到床邊時,看見師兄頹唐坐在那兒的背影。改改聽見腳步聲,起身小聲道:“我去抓藥,你在這兒看着媽媽。我在裏間的爐子上熱着粥,一會兒媽媽要醒了,你給她喂一點。還有帕子,旁邊冷水,帕子要是不涼了你就換上。”

“曉得了,師兄。你出去吧。對了,你看見芸湘沒?”

“嗯,芸湘不是在房裏嗎?”

“在房裏?”如笙皺了皺眉,“我沒看見她啊。”

“這個丫頭……這種日子了她能跑到哪兒去?”改改覺得無奈,之前一直都想着惠媽媽的事情,沒關注到那孩子,“這樣,我一會兒出去以後也去找她一下。”

“她那麽小,我擔心她出事。”

改改拍了拍他肩膀,如笙握了握他手腕:“師兄,外頭有小雪,你帶把傘。”

“好。”

樓裏找了一圈,芸湘那丫頭果然不再,不曉得帶着狗去哪了。改改撐傘出了門,去了之前給四姨抓藥的幾家拿藥,确實如景嬷嬷說的,都不是什麽精貴藥材,這樣的日子裏價格也沒貴的吓人。改改拿藥回來的時候,不忘打聽芸湘下落。

“這麽高的一個小子,短頭發,眼睛黑豆一樣又亮又圓,穿了身黑青色的襖袍,身邊跟着一條小黑狗,您看見過沒?”

“沒看見。”

“沒有沒有。”

繞了一圈都沒找着,改改心裏想着芸湘那丫頭應該外面玩了會兒就回去了,想想還是拎着藥往鳳軒齋走。快到巷口的時候,正看見巷口站着一個人。改改笑得勉強,卻還是迎了上去:“你怎麽這麽快又來了。”

仇天酬今天倒也算是收拾幹淨,臉上的胡渣子剔了以後,整張臉幹幹淨淨,白嫩的像是個十幾歲的年輕學生。他穿着一件大衣,裏身是一件白襯衫和毛衣。

“總是想着你,便來了。”仇天酬自然而然接過了改改手裏的藥包,打量着他臉色捧到鼻尖聞了聞,“四姨的病又重了還是誰又出什麽事了?棗仁當歸陳皮……誰發燒了?”

改改伸手把藥包拿回來,嘆了口氣:“惠媽媽……惠媽媽發了燒。”

想到昨日惠娘所去之地,仇天酬的臉色也一并暗了下來:“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傷病看過大夫沒,如若沒有……你若不避諱的話,我也能幫忙瞧瞧的。”

“你這人……要是沒讓大夫看過能過來取藥嗎?”也不是真數落,說話的時候改改難得笑了一下,他輕拍着仇天酬的肩,“仇先生,你看我今天書寓裏事情也多,您要不還是改日再過來吧。”

言下之意是沒有什麽時間陪他,不如下次再約好了。

仇天酬倒是攬着他不大好意思道:“你……你別以為我來了就是為了什麽的。如若你事情多,那我便在旁幫襯着就是。”

“可……”

“我方才聽見你在路邊詢問芸湘。怎麽,那孩子不見了嗎?”

“上午時一個沒留意,也不知道她跑去哪兒玩了。我想快中午邊,她應該回去了,正準備回去看看。”

兩個人往鳳軒齋那兒走,仇天酬說:“惠娘的事情,要是齋內難以維持,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雖說并沒有多少錢,但也聊勝于無。”

改改頓了腳步,擡眼望向他那誠懇面容,想了想開口:“若當真有事,我一定不與你客氣。不過現在也勉強能維持,用不着你那麽費心思幫忙。”

“我就是先和你說了。免得到時候真的出事了,你都不願意找我幫忙。”仇天酬微微皺着眉頭,“認識你這麽幾個月,我算是大概明白了你脾氣,硬是讓你軟下來低三下四求着人是不可能的,你不服軟,那就只好由我來服軟了。”

改改倒是笑了:“還說你自己嘴巴笨,不曉得怎麽說話讨好人,我看你這幾句話倒是說的很讨人歡心才是。”

“你這是又取笑我了?”

“哪裏的事?”

到門口時見如笙在門口倒水,沖刷着石階上的那點猩紅,看見師兄回來了,開口打了聲招呼。他瞧了眼跟在他身後的仇二爺,微颔首。

改改問:“你怎麽下來,惠媽媽那兒呢?”

“四姨說她心裏頭惦記着,歇不下,我搬了臺羅漢椅叫她坐媽媽房裏去看着。是她叫我下來先把門前清刷幹淨的。”頓了頓,如笙又問,“對了,師兄,你找到芸湘了嗎?”

“芸湘沒回來?”聽他一問,改改也有些着急起來了,“我在外面找一圈,也沒看見那丫頭啊。”他把藥交到了師弟手裏,“這樣,你拿着藥,我再出去找找。都快中午該吃飯了,那丫頭怎麽又到處亂跑?要是又讓人給抓了去賣怎麽辦,真不夠懂事的!”

“那師兄——”

“你留着看家。”

仇天酬叫住他:“我跟你一起去總行吧?”

改改回頭看了他一眼,哭笑不得道:“你看看我這事情亂的,你說你這個時候來幹什麽呢?”

仇天酬卻是走了幾步追上他拉住了他的手,捏在掌心裏:“為了讓你在這一團混亂裏頭找個人能好好的依靠一下。”

“太肉麻了,仇先生。”

“你明明剛剛還說我會讨好人呢。”

“那肯定不會包括這一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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