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芸湘看了四姨準備下樓的時候,看改改師兄屋子裏開着條縫,裏面有燈亮着,她靠近了幾步,想着并不急着下樓,便湊到門縫邊朝裏窺探着屋子裏已經起身坐在桌邊的男人。
這就是師兄喜歡的男人,好像也沒有哪裏特別的,論模樣長相,感覺還不如師兄好看。
她還太小、太小了。在這樣的年歲裏雖然能夠懂被抛棄的悲怆,被厭惡的憂愁,被輕視的悲哀,可是關于情仇愛恨的認知到底匮乏。對她來說,有一處重新接納她的新家便是她所快樂的,有那麽一些愛護着她的人就是幸福的。這幸福也許是如笙師兄給她的一塊糖,也許是改改師兄新教給她的一首曲,也許是惠媽媽不痛不癢幾聲嗔罵。
她尚且不知道,這世上其實還有那麽一種人,他分明與你沒有幾分關系,在你生命過去十幾二十年裏甚至都沒有機會結識他。但如若碰上了,遇見了,便是不論如何也無法逃開的劫。
愛是痛苦,被愛着也是痛苦。
冬日裏的冷風依舊呼嘯,陰冷的天色裏,淮景河邊一片冷清寂寥,只有少數幾盞孤燈還亮着。
曾經的喧鬧,如今只剩下寂寂無聲。
仇天酬留下來用了飯,晚上宵禁前便走了。走之前,依依不舍握着改改的手告訴他,明日一定還會再來。改改淺笑着說好,擡頭時,對上男人那灼灼的目光。
他是如此戀慕着你。這大概是現如今唯一的幸運。
入夜後,居酒屋那邊差了人過來,說要留惠娘過夜,明日一早再送她回來。如笙有話要說,可被改改攔下來,青年沖來人客氣的道了謝,送他出了門去。
那人方走,如笙在改改身後撥弄着炭盆裏的火悶悶開口:“憑什麽給那種人好臉色看。若不是他們,惠媽媽哪裏要受這侮辱。”
“你聲音那麽大做什麽,芸湘和四姨已經睡下了,你要把他們吵醒不成?”
如笙哽着喉嚨。改改走過去接過了他手裏的鏟子去弄那炭火:“和一幫下人置氣有用嗎?白日裏戚老板在不也是那德行?這時候就少樹敵了,好歹他還瞞了芸湘的事下來。”
“他若是這事都要往外面兜,那真的是良心叫狗吃了。”
“可你以為就真沒有芸湘那年紀的小丫頭被人往前頭送嗎。”改改陰沉着臉道,“只是我們運氣好。換了別人,血淋淋也得硬着頭皮上去。”
如笙悶聲不響,改改把火給滅了,和他說:“上樓吧,早點睡,明早早起去接惠媽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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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裏,少年跟着他起身往樓上走,半晌沉沉嘆了口氣道:“這滋味……比死還不如。真夠憋屈。”
第二日早上改改在廚房準備早飯的時候,聽見門外敲門聲響。他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褂子,趕緊去開門。梧桐大門一打開,青年眉頭便憤憤然皺了起來:“媽媽!”
惠娘斜倚在門框上,看見人出來了身一斜倒進改改懷裏。女人身上煙酒味很重,垂散的鬓發下是臉上一片淤青。
改改摟緊了她,無意中摸到女人手,冰涼。
“這群混蛋……”他的聲音顫抖着,“這群天殺的混蛋!”
“扶我……進去。給我弄點水。”惠娘虛弱道。
改改将她抱起往樓上去,如笙聽見聲音下了樓,看見這境況也一時憤恨道:“這幫畜生做了什麽!他們若是想逼死我們索性開槍得了!”
“把門關上,再燒壺水上來!”
一股血腥味湧進改改鼻腔,他感覺到自己打橫抱着惠娘的手上有什麽溫熱的液體不斷滴落下來。進來時,原本惠娘靠着的地方還有一塊暗紅色的印。
惠娘略微清醒了過來,握住了改改手臂說:“這事情……別讓四姨知道了。我沒事,你們別慌張,我沒事……”
她嘴裏喃喃,眼神已有些微渙散。改改焦急将她送到房中床上,伸手探了探她額頭。燙的,明顯在發燒。
如笙從樓下打了水上來,将帕子遞到改改手裏。青年輕拍着女人的面頰心慌的喊着:“媽,媽媽!聽得見我說的話嗎?”
芸湘這時候跑到了門邊,她的手緊攥着門框不敢開口,眉眼緊蹙,被這一路進來血淋淋的給吓壞了。一扭頭,聽了咳嗽聲響,四姨裹着厚襖跨進門來大聲嘆了口氣。
“你們……你們都讓開,讓我來!”
改改回過頭,他一時慌亂:“這……四姨,你身上帶病,理應當——”
“理應當什麽?惠兒身上有個什麽傷痛的你們兩個小的辨的出來嗎?”如笙連忙迎上,由四姨那一雙枯瘦的手按在他肩上,攙着她進來。嬷嬷心疼的打量了她這一陣,坐在床沿邊伸手去解惠娘身上旗袍。
“如笙,你趕緊去巷尾古道書寓請馮嬷嬷過來,她要是不在,就到鄰街的瓊水書寓找景嬷嬷來!”
“哎,好!”
又和芸湘說:“丫頭啊,門關上,風吹進來冷得很。”
“門關上了,四姨。”
她扭過頭:“改改,你去把炭火燒旺點兒,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冬日裏要是媽媽出鐘,回來前屋子裏要燒暖和的,床上怎麽都涼冰冰的,你們怎麽做事情的?”
改改知道四姨心底着急,忙答着她,起身去弄那盆火。
婦人擡高了惠娘的手臂,将她身上那件沾上了血污的裙子脫了下來,手顫抖着,把那袍子在手裏頭疊好了放到一邊,又去剝她裏身下裝。一腿猩紅色的血在深青色的裙子間幹涸。
四姨取過熱水盆裏的毛巾擦拭,一邊擦一邊嘴裏喃喃着摸着惠娘的眉心:“惠兒啊,到家啦,別皺眉頭了,到了到了,咱們在你身邊呢,咳咳……咳咳咳……”
聽她咳嗽,改改心裏也一抽。
“別怕。是誰叫你這麽委屈啊,我的惠兒。”四姨抽了抽鼻子,将擦下血污的毛巾放進盆裏洗幹淨:“什麽人吶……這些年哪兒受過這委屈。我的惠兒,這什麽人吶!”
芸湘年紀小,看見那在熱水裏氲開的殷紅和四姨臉上淌下的淚,眼也跟着紅了。她往後退了幾步,摸了摸眼睛以後開門跑了出去。改改無暇顧及那孩子,只是扶着四姨肩膀,不作避諱道:“四姨,剩下換衣服的事情交給我就是,您好好歇着。”
“不,改改,你去把這身旗袍洗幹淨了。這身緞子你媽媽是最喜歡的,趁着血還沒完全幹,洗幹淨了去。”末了擦了擦眼角的淚,反應過來似得掙紮着站起身道,“不行,天太冷了,你的手可不能浸冷水。我去洗,我去。”
“四姨,我去洗吧。我的手哪裏浸不得冷水了。”改改抱起那件旗袍,又去看四姨扔地上的那條裏身的襯裙,四姨順着他目光看去,說:“這條就燒了吧。別留着了。”她又順手拿過之前就準備好的一身幹淨的衣服給惠娘換上,那一身衣服脫下來時,清晰可見女人身上青痕傷疤。改改不忍地別過了頭,借着低頭撿衣服的當兒,轉過了身去。
在他心目裏,惠娘永遠都是漂漂亮亮的模樣,就算已經有些年紀了,那身子也永遠都光光淨淨白白嫩嫩,永遠都那麽好看。可什麽時候被糟蹋成過這個樣子?
那些青痕傷疤怎麽來的,他一眼就能明了,就算是情事哪裏會弄出這些痕跡。是打的!長長的一道道疤痕瞧着就像是用什麽皮鞭一類的東西打的!
“四姨!我請了景嬷嬷過來!”
從門外傳來如笙的聲音。
“改改,你去做事兒吧,一個男孩子,還是避避嫌,何必看這些東西髒了眼睛。”
“四姨,我……”
“做事兒去吧。”
四姨話音未落,便見有人推門進來了。
如笙看見師兄抱着帶血污的衣服出來,說了句:“師兄,我跟你一塊下去。”男孩子把他身後那個矮矮胖胖的老太太讓進屋,便跟了改改往外頭去。
淮景河邊有那麽幾個老嬷嬷是專門給妓女們看病的,手裏頭總握着許許多多偏方,專門就治一些婦科病。景嬷嬷就是其中之一。她沖兩個男孩子擺擺手,脫了脖子上的圍巾朝屋內走去,一邊走一遍皺了眉頭啧啧道:“哎呀,怎麽連惠娘都弄成這模樣了?這幫狗日的來了,盡會折騰咱們姑娘,已經不是第一個了!”
改改站在門外,聽見屋裏頭的聲音,眼神一點點沉下。如笙陰着臉合上了門,他擡頭,看了眼師兄說:“師兄,剛來的時候,景嬷嬷說昨晚上淮景河邊上就已經死了兩個姑娘了。”
“一幫狗娘養的……”
“你說,你說媽媽……”
“不會的!咱們媽媽什麽大風大浪的沒經過?”改改開口喝住他的肆意猜測,把手裏頭那條要燒掉的襯裙塞進如笙手裏,“與其想東想西的,不如幹事情去。四姨說了,這條裙子別留了,你拿下去燒了吧。”
如笙張張嘴,欲言又止地,最後還是悶悶點了點頭,不甘心拿過那條帶血的襯裙,跟在他身後下了樓。冬日裏,那昏昏沉沉的一點日光叫雲遮蔽了去,冷風從開着的門縫裏灌進來,呼呼地在陰森的樓道裏吹。
到了樓下,改改抱着裙子站在門旁看着如笙将裙子展開,搭在廚房裏燒着的炭盆上。
他們兩個人靜默無聲地看着火苗灼起,青色紅色的火舌朝着上頭蔓延爬升。直到半晌後,如笙松了手,那燒了一般的裙跌入炭火中揚起一片塵灰,燒灼後的氣味湧進鼻腔裏,和那股血腥味混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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