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宅院裏的生活好過嗎?若單說物質上的,那肯定是好過,有錢總比沒錢好。但要是從與人交往的處境上來說,這日子實在是不好過。
梨花原本不是喜歡動心思和人鬥來鬥去的脾氣,那是因為以前身邊的人都是打心底為着她想的,把她當親人,可現在真的成了家了,所謂“家”中的又有幾個是把她當成是親人的呢?
一封信寄回去,總是報喜不報憂,當初嫁過來的時候,家裏媽媽還擔心自己會不會受太太少奶奶欺負,現在這樣情況哪裏真的敢叫他們知道。如若四姨曉得自己在這兒受委屈,不知道暗地裏要哭多少。只好說是自己一切安好,諸事安康。
李桢膩膩歪歪的摟着她,梨花嘴上笑着,眼裏帶上幾分倦色。這個男人不單單是自己的男人,他還是這個家裏的兒子,另一位少奶奶的丈夫,他屬于自己又不完全屬于自己。仗着自己年輕,仗着他對自己的疼愛,尚且能得他幾分關懷,可若是過了這時日呢?
梨花自己也擔心。
誰知道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徐卿容。徐卿容容不下她,她難道就能容得下下一個“梨花”或“玉鳶”嗎?
“梨花,我可能有段時間不能回來了。”
“怎麽了?”
李桢和她道:“我答應了阪本經理去北地進貨,來回一趟一個月左右,這些日子你在家好好和卿容相處,別吵架,好不好?”
“我跟少奶奶吵什麽?我才不和她吵架呢,我怕的是她到時候要來折騰我。”梨花摸着肚子幽幽道,“折騰我也沒什麽,可肚子裏這個呢?反正她做大我做小,她是妻我是妾,有老爺、老太太護着,家裏面下人也都幫着她,我有什麽?家裏頭除了你誰還會心疼我?”
“梨花,卿容雖說小心眼,但她又不是不識大體的人。”李桢安撫她道,“再說了,你現在肚子裏是李家孫輩頭一個,誰不會護着你?”
猜也猜到李桢會說這種話了,梨花也沒什麽好講,蹙着眉別過了頭:“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安安心心去北面進貨吧,家裏面我會乖乖的。”
李桢彎下腰去對着梨花肚子裏的孩子柔聲道:“寶寶,爸爸要出去一段時間,你在媽媽肚子裏要乖乖的啊。”
“他乖得很!”
男人親昵的靠了過去:“嘿嘿,等到我回來了,你也差不多該生了,一想到還有那麽一點時間我就要當爸爸了,這做夢都要笑醒!”
“要是個兒子就好了,如果是個兒子的話,老夫人也能高興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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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女兒我也喜歡。”李桢道,“兒子的話像我我都覺得教養着累,可女兒要是像你一樣,那家裏不久又多一個漂亮嘴甜的小寶貝嗎?”
這邊兩人正說着話,巧紅過來敲敲門,在外頭道:“少爺、姨奶奶,晚膳時候了,老太太差人過來叫您呢。”
李桢說:“叫老太太稍微等會,我們很快就過去。”
傍晚的時候有雷聲陣陣,改改唱完一曲下來,童老板拿着錢和他來結算。他往外打量一圈,下雨天客人少,夏天生意難得冷清。
“改改,明兒你還是早上早點來吧。夏天都喜歡大清早涼快點的時候過來,到了下午邊反而沒什麽人。”
“行。我差不多也要走了,晚上還要去河岸畫舫上去唱。”
“真夠辛苦的。”童老板嘆一句,“你們鳳軒齋現在生意怎麽樣?四姨身子還好吧?前幾日我看你師弟扶着她從診所出來。真是流年不利啊,希望她老人家身體安康。”
“承您吉言了。童老板,那我先走了,明日再會。”
改改這邊正要走,童老板卻又把他叫住了。
“等等,改改!”
“怎麽?”
他正回過頭,卻看童老板從口袋裏又拿出一個錢袋來:“差點把這個忘了。這是上午的時候一個客人要給你的。”
“……這麽多?”
“我瞧着不像是本地人。你應該有點印象吧,就是每次來都坐包廂的那個,長衫高帽,模樣挺端正,話不多,身邊帶着一個随從。”
隐隐約約改改是有點印象。這個人倒是經常來聽他唱曲,但卻從沒有過什麽表示,連過來到後臺見一面都沒有過。
“這位主顧不是第一次給我打賞了。上一回在鐘老板店裏也是封了個大紅包過來。不過奇怪的是他卻從來不現真身見個面。”
“不見面不更好嗎?給了錢,還省的打交道。”童老板把那錢給了也算是了了一樁事,“好了,你去吧。要是安排有什麽變更,我會差人到你那去知會的。”
“好,先走了童老板。”
到畫舫那兒的時候,如笙早就帶着芸湘等着了。小丫頭現在跟着兩個師兄出來,拿着個鈴在旁打。她這年歲,精致點的樂器又用不來,可好歹出來了還能多要一份的錢,也就把她帶出來了。
畫舫上的生意結束,改改讓如笙帶芸湘先回去,自己叫了小船慢慢悠悠往仇天酬那邊的診所去。
三尺紅巷子靠河,診所臨河岸也有後門,改改就是在那裏下的,叫撐船的師傅等一會兒,改改踩着臺階往岸上去。河岸上挂着個燈籠,勉強可以看清臺階。到後門,改改敲敲門,有個夥計過來給他開門。
“改改來了,你等會兒,我去通知仇大夫。”
那人已經跟改改熟了,青年朝他笑笑,與他擺擺手:“不必,你接着忙吧,我自己找他就是。”
“那成,仇大夫在樓上,您自個上去吧。”
這樓下靠着後門的地方是他們用來煮藥的,十幾個的坩埚擺着,一股藥味在屋中彌漫。改改繞過他往房間外去,出了門就瞧見了樓梯,正扶着木把手往上呢,卻看見有個人從上頭急急匆匆走下來,這一時沒注意,還跟改改迎面撞上了。
“嘶——”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借着微弱一點光,改改勉強看清了這人模樣。有些眼熟,是個年輕後生,身形健壯皮膚黝黑,總歸不是個讀書的樣子。
那人也認清了改改,有些窘迫撓撓頭:“原來是改改小老板。你好你好。”
“啊……你好。”
“我是之前給你拉過車的,我叫六子。”
這下改改總算是隐約想起來了,去年方老板那件事,好像也是他拉的車。
“怎麽,生病了?”
對方倒是一口否認:“不是,送朋友來的。小老板要沒事,一會兒坐我車回去怎麽樣?”
“哦,那倒不必,我是叫小船過來的。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那行。再回。”
“嗯,再回。”
看六子轉身下了樓,改改也沒怎麽多想,繼續往樓上去。進屋的時候,仇天酬還在給一個病患腿上上夾板,改改看了,也沒打擾,就安安靜靜站在旁邊守着。
“這兩天別劇烈活動,差不多得靜養三個月,下個月過來我在看看。基本上沒什麽問題了,下去拿一下藥,交下費用,沒事了。”
“謝謝仇大夫,辛苦你了。”
“沒事。”
送走那位病患,仇天酬伸了伸懶腰,坤坤經脈,還沒坐下來呢,就看有人走進來又坐下來了。男人沒來得及看人,先問:“你好,有什麽不舒服嗎?”
“大夫,我覺得腰背疼,嗓子還有點不舒服。”
聽着這聲音仇天酬就知道是誰了,低頭一看,就見改改托這一腮幫子靠在他桌子前。他笑了笑,在位子上坐下來:“那,你那裏不舒服呢?可以轉過來只給我看看嘛?”
“哦,那就是這裏嗎,還有這裏不大舒服了。”改改一遍轉過身,一邊伸手往後腰上指了指。感覺仇天酬也把手伸過來了,他玩心一起,握住了男人手腕按在了腰上。
“喏,還不是這幾個地方!白天裏面坐着彈琴,到了晚上家裏有個精力好的,還抱着我折騰。”
“那……是房事頻繁?這個位子算是後腰,會不會是腎虧呢?”
改改嗔怒扭頭瞪他一眼:“說誰腎虧!”
仇天酬借機在他嘴上啄了一口:“看你精力也挺好嗎,那應該就是沒事啦。”
把他抱着轉過來,手便有些輕浮的往他胸前去走。改改一把打開:“好了,別得寸進尺啊。叫你回去休息的,整日整日泡在診所裏頭,看你快把這兒當家了。”
“我這麽辛苦工作為了誰?不還是為了你嗎?”仇天酬笑眯眯地松開手,改改轉過身,給他理了理領口:“行了,樓下有船等着呢,咱們趕緊回去吧。”
“行,我去和廖醫生說一下。對了,下樓的時候四姨的藥帶上。”
“哦,說起這個。”改改把口袋裏的錢拿出來,“你把錢給廖醫生吧。今天有個客人大方,一口氣賞了那麽多。”
仇天酬順手就把錢拿過來了,到了眼前才注意到錢袋略微有些不同。
“這個……”
“哦,直接就是老板給的。怎麽了?”
看仇天酬臉色不對,改改好奇的望着他。
這個錢袋用的布料花紋不是桐城有的,上面的卷雲紋和布料質感仇天酬熟悉,舊時留學日本有很多同學用的就是這種。縫制的手法也是日式的,拉口很小,适合放日元硬幣。
“你知道那個給你錢的人是誰嗎?”
改改聽他語氣不對:“我又不可能每個客人都見過。當然了,一般來說給那麽大的都會去當面謝謝的,但這個不知道為什麽,好像特地避開,把錢給了童老板,托他轉交的。”
又仔細打量,改改摸着那錢袋:“怎麽,有哪裏不對嗎?”
仇天酬欲言又止,想想還是把錢袋自行收進:“沒什麽。我先去找下廖醫生,你下樓到船上等我吧。”
“那行,我在後門等你。快點下來啊,別讓人家師傅等急了。”
“知道。”
看改改下了樓,仇天酬再次将錢袋拿了出來,到廖大夫那間屋門前時,還能聽見裏面隐隐約約的呻吟。推開門,就看見手術床上皺眉躺着個中年人,上身是血,廖大夫正低頭仔細為他肩上傷口縫合。
“好了。傷口別碰水。老樣子從側門走吧,六子的人應該等着了。”
那人坐起身,接過廖大夫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汗:“謝謝了醫生。一直以來都麻煩你們了。”
廖醫生自己轉身洗手,聽他道謝謙虛的搖了搖頭:“應該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話不都是這麽講嗎。”
“該道的謝,我一句都不會少。”
“還得拜托你們穿過河道把藥品送過來,我們才是最應該道謝的。”廖大夫說完,把手邊的藥遞給了中年人,“快走吧,別讓家裏人擔心。”
“謝謝,再會。”
仇天酬看那個人離開了才進屋,他和廖大夫說了聲要回家了,又把錢放在他桌上。廖醫生轉過身的時候看見仇天酬把錢袋塞了回去,順口問一句:“那個袋子不像是你平時用的,新換的?”
這事情仇天酬不好解釋,想了想,跟廖老先生這裏也沒什麽用得着隐瞞,就一五一十的說了:“是改改拿過來的,說一位大方的客人賞。可我看這布料做工,很可能是日本人的。”
“這種小東西你最熟悉。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們改改平時在外頭唱戲,會有日本觀衆來聽也不奇怪,哪家茶館敢攔着不讓那些人進去呢?”
“我奇怪的不是這個。這種錢袋用的布料不是一般日本人家能用得起的,普通日本士兵會用的可能性很低,再加上出手闊綽,我懷疑是部隊裏的軍官。”說到這,仇天酬有些煩悶的皺皺眉頭,“現在我最擔心的是改改,他要是讓些亂七八糟的給看重怎麽辦?平白無故惹上什麽人了就糟糕了。”
“真惹上了就惹上再說。你難道能讓他待在家裏不出去嗎?不可能的是不是。”廖醫生老神在在給自己倒了杯茶水,聊到這兒已經是懶得多勸,只說一句,“小仇,你也差不多回家了,樓下有人等着你了吧?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知道這事情也說不好,仇天酬也只好憋着這口氣走了。他這悶氣怎麽生也沒用,改改連對方人都沒有見過,他還能說什麽?再說了,就像是廖醫生說的,即便他心裏不舒服,也不可能真的讓改改待在家裏哪兒都不去,家中的吃穿用度差不多都是改改掙出來的,四姨用的藥越來越金貴,改改想方設法想讓她能活長久些,錢賺回來差不多都扔裏面了。
下了樓,仇天酬看改改已經坐在船上等了,忙下臺階趕過去。
“你好慢,讓你快些的。”
他聽改改抱怨,就道:“和廖醫生說了一下明日的安排,走吧走吧,回家去。”
桐城淪陷後小半年,這生活漸漸的稍微能回到正軌上些來了,可平日裏還是過得拮據,通貨膨脹很厲害,賺到的錢不趕緊買了米面屯着,過幾天可能就不值錢了。市場上的流通貨幣也亂的很,法幣、銀元、日幣、金子,亂糟糟的,改改收到的打賞錢也是各種各樣。有時候去買樣東西能拿出三四樣的錢來。
坐在船上,改改想起件事,随口和仇天酬提了一句:“對了,我聽人說李家現在和日本人打得火熱,有人講李桢要替日本人去進貨。”
“哦。”仇天酬應和的随便,“那跟我又有什麽關系。”
“梨花是不是過一兩月就要生了?”
“嗯?”
“我總是惦記她。她嫁出去了以後,好長時間都沒有看見怪想念的。現在她又要生孩子了,身邊每個貼心照顧的多可憐。”改改往仇天酬身邊靠了過去,“惠媽媽前兩日跟我說起了這事兒,你說有沒有辦法從外面往裏送個什麽月嫂、嬷嬷的,好貼心伺候伺候她。”
“李家哪裏是說送就能送進去?再說了,你編個什麽理由呢。”仇天酬撓撓頭,“這種事情……我也不大清楚。”
“小孩子收不收?要不然送芸湘進去好了。”
“改改,你操心什麽呀,李府再怎麽樣,也不會讓梨花凍着餓着吧。”
“仇天酬,那種大戶人家就是進去當下人有誰能凍着餓着。梨花是擡進門的,你拿這個标準去要求他?”
改改眼睛一瞪,仇天酬态度就軟下來了:“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
“我……我就是想說,你不要那麽擔心嗎!實在不行,實在不想我想辦法讓梨花能出來跟你們見一面行了吧?”
這話一說,改改等于抓着把柄了,手一擡,食指一翹伸到了仇天酬跟前:“這話是你說的啊,我可沒逼你。”
仇天酬把他手指一把握住:“行行行,我說的。”
改改“嘿嘿”笑了,正好這會兒也到了鳳軒齋後門,上了岸以後,改改緊跟在他身後問道:“你真有辦法讓梨花出來見見我們?可……你和家裏都斷了關系,跟李少爺也不來往了,怎麽幫忙啊。”
“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梨花雖然是李桢的二少姨奶奶,不過想見面,應該也沒問題才對。”湊近了,進屋之前,仇天酬先把人給圈抱起來,“你呀,改改,那麽漂亮,我猜扮個姑娘什麽的進人內院也不會被人發現——哎,鼻子!我的鼻子!”
改改捏着他鼻子挑眉哼哼:“誰要扮姑娘啊!”
“我這不是說的一個辦法嗎!先別動手啊,哎喲,別別別,別擰了我知道錯了!”
正樓上開窗的芸湘朝下看了眼,回頭沖如笙說了一句:“師兄,大師兄和仇先生的感情真好啊。”
如笙也在後面探了個頭:“他們兩個,模範嗎,感情自然好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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