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李府池塘裏的荷花開了有幾日了,翠綠色一片的荷葉,波光瑩瑩的湖水。在富貴人家過日子閑适是閑适,平日裏根本沒有什麽事幹,绉着塊帕子,不是在屋子裏頭就是在長廊那兒。除了後院兒哪兒也不能去,一擡頭就那麽一方小地方,跟籠子裏的鳥兒似得,哪裏都飛不去。

以前和改改在一塊的時候,還常常和改改說羨慕莺莺小姐過得那日子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出門有人伺候平日裏還有個紅娘在旁陪着說說話。可真的住進了大戶人家深深庭院裏來了又有什麽好?以前到了過年的時候還能和家裏頭的人一塊去廟會上玩,這下好了,嫁入李家以後,那是只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梨花嘆了口氣,散了手裏的那些魚食拍拍手。

條條金魚張嘴搶着水面上浮着的小顆粒,女子紮着發髻插着一支石榴色的簪,身上着深藍色寬松麻袍,整個腹部都明顯隆起,兩條如藕段般的胳膊随性垂着,捏着一塊小小的帕子。

她低垂了眉眼,愁容難展,又嘆了口氣。

不是沒有和濟民說過,但他又怎麽會允許自己出了這李家宅院呢?更不用說拜托老夫人、少奶奶,她們只怕是見都不想見自己。

以前在淮景河邊上雖說做的營生下作,但誰又能讓她受那般委屈,哪一個不是想方設法的哄着她捧着她?雖然梨花知道,這些捧、這些哄,都是因為她年輕她還好看,等到年紀過了年老色衰,還有誰能真心實意的對待自己。

話是這樣講,可那個時候自己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擰着那塊帕子又皺皺眉,哪像現在,走到哪兒都是別人不待見,連下人都能給她個兩三分臉色,就說李家那管家好了,每一次看見她,雖說臉上堆了笑,可等背過身去不知道說了她多少壞話。

最讨厭這種人了。

旁做丫鬟的看二少姨奶奶咬着下嘴唇又生了悶氣,忙從石桌上拿了顆荔枝遞到了她跟前:“二少姨奶奶又自個和自個生悶氣了?您多好看的一張面容,這眉頭皺多了豈不是要生皺紋?”

丫鬟叫巧紅,十五歲,憨厚老實,笑起來又甜又可愛。

一開始李桢他娘派給梨花的丫頭心眼太多,梨花跟那女人實在是不舒服,自個去管家那兒挑了個沒什麽心思的丫頭過來。巧紅來了以後手勤快,人也不愛多事,時日久了,看梨花受了老夫人、少奶奶的氣還會為她鳴不平,偷偷摸摸的抹眼淚。

大宅院裏頭能有那麽一個可以講貼心話的也夠了,梨花不求多的。

看她把櫻桃遞過來了,梨花也只好是伸手接過來,嘆了口氣,又說起常念叨的事:“你說,我年前送出的信師兄師父他們到底收沒收到啊,要是收到了,怎麽現在入夏都沒有回信呢?”

巧紅撓了撓頭,為難道:“二姨奶奶,您還不曉得後院的規矩嗎,您師兄一個男人,怎麽可能送的進信?別說少爺知道了怎麽樣,要是叫老夫人、少奶奶知道了,怕是您要吃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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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罰?罰什麽?”梨花哼哼着,低頭看了眼肚子,“少奶奶一個都沒生,那我肚子裏就是李家第一個孩子,她罰我好了,孩子沒了,老爺跟誰生氣?”

“哎呀,二少姨奶奶!”巧紅慌慌張張又拿一顆櫻桃堵上她的嘴,“這話讓太太院裏的人聽到了,要遭人罵的!”

“我說什麽都得挨她罵!你以為我對她客客氣氣的難道就好了嘛?她是正房太太,大家閨秀,讀過書上過學,正兒八經的學過三從四德的,我哪裏能和她比?比身世她家裏經商從政,家境殷實,我是個妓女的女兒,妓女生的妓女養大。論經歷,她讀過書、上過學,跟着父兄經過商,我呢?做了四五年的藝伎,除了彈曲唱戲伺候男人,別的什麽都不會。”梨花諷笑一聲,換了個姿勢倚在了長廊座椅上。

“哎,姨太太,可……可你們現在不都是李家的人嗎?”

“是李家的人?在你們太太眼裏頭,我永遠就是個和下人一樣的妾,髒得很,碰到了和我多說兩句話都得髒了她的眼睛。”梨花一雙眼滿滿的怨,“老太太和她是一樣的心思,哪裏能忍得住我?”

“可你也能為李家開枝散葉吶。”

“是呀,說的是呢。那倒真是看在了這一件事的面子上。”她笑一聲,撫摸着自己的肚子,難得笑容溫柔了一些,“還好有他呀,要是沒有他,我嫁進來以後真是別想喘口氣了。”

要不是有這個孩子,只怕姓徐的女人早就想方設法的把她給弄死了。梨花心裏頭清楚女人要是瘋起來能做出什麽事情。從小到大她就是在女人堆裏長大的,妓院裏頭,各色各樣的女人最多了,清高的、下作的,善妒的、寬和的,女人最傻就是在愛上男人的時候。

只要愛上了,什麽利益都顧不上了,什麽事理都認不清。為了自己的那份愛,自己的命、別人的命都不算什麽。有的人可以為了她愛的人動手殺人,有的人可以因為妒忌去動手害人。

嫁入李家的第一天起,梨花就知道徐卿容對自己的恨了。不管她那時在自己奉茶的時候笑的有多大度,那一雙眼睛都是陰狠憎惡的。李桢和自己說過那個女人,讀書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兩家有意交好,總是讓他們兩個人多多交往,徐卿容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對李桢傾心,頻送秋波。

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大戶人家父母之命之下的婚姻犧牲品,相反,她對于這份婚事的安排滿意極了,她愛李桢,愛這個富家子弟。可就因為她不是,梨花才覺得難辦。因為她愛了,她就不會像是別的大戶人家少奶奶那麽大度寬容,能容忍自己的丈夫愛着另一個女人。

徐卿容對梨花的厭惡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出身、經歷,即便李桢取的這個妾同樣也是大家閨秀,家中地位和她不相上下,她一樣會怨恨。只不過是梨花背後沒人,能讓她将這份恨意清清楚楚無須遮擋表露出來罷了。

梨花為自己能夠又李桢那麽癡心愛着自己感到幸福、滿意,可同樣,她也因為在這家裏緊張、可怖的氛圍與毫無自由的生活感到心煩。那位少奶奶的恨随着時間積累只多不少,到時候她到底會做出什麽事來誰都說不準。

如果她們兩個之間的矛盾真的無可調和,李桢究竟會站在那一邊還說不好呢。反正老太太肯定是站在她那一邊的。

哎……這樣一想,真是懷念鳳軒齋裏頭的日子啊。

巧紅看梨花又沉悶了下去,忙伸出手攙着她起來:“外頭熱起來了,咱們還是回屋裏去吧。”

“嗯,你說得對。外頭悶熱對孩子也不好。”

“是呀是呀。再說了,少姨奶奶,您擔心什麽?您那麽漂亮,少爺一顆心不就是撲在您身上嗎?不要說這一個,第二個、第三個,不就是那麽幾年之內的事情嗎?”巧紅笑眯眯的您聽我說,別的都別擔心了,只要您這第一個是個兒子,那太太、少奶奶再怎麽讨厭你,看在肚子裏那個是李家小公子的份上,也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要真是有說的那麽輕松就好了。這後腳進門先懷孕的事情已經讓少奶奶眼紅了,等生下來以後又懷上,還不知道那女人會發什麽瘋呢。

梨花由她攙着輕輕巧巧說一句:“巧紅呀,倒是托你這句話的福,我要是真能給李家開枝散葉就好了。”

這剛一進屋,就看見屋門是開着的。巧紅伸着脖子往裏面看,就聽屋子裏傳來了調笑聲。扭過頭,巧紅與梨花小聲道:“二少姨奶奶,聽聲音,像是少爺和……和玉鳶。”

“又是玉鳶,呵,少爺來了和我沒說上話呢,她上趕着調笑?”

玉鳶就是早先梨花嫁過來老太太從她院裏派過來的丫鬟。那女人二十歲,一雙眼睛落李桢身上像是挪不開。

啐一口唾沫,梨花低聲罵一句:“小浪蹄子。”擡腳不說話先笑地往屋裏走。

“老遠就聽見你這冤家的聲音了。怎麽來了不讓人去叫我一聲,在屋裏等我?”

屋裏的人聽見了梨花小聲就停了談笑,李桢從屋裏迎出來笑眯眯的從巧紅手裏接過了梨花的手。

“玉鳶和我說你難得到小荷塘那散散心,說你很快回來,我就想索性在屋子裏等你了。”

梨花扶着後腰,擡眼仿佛埋怨地掃了掃他:“就那麽兩三步也不走?你是越來越懶了還是越來越不像去找我了?”

巧紅便插嘴笑:“少姨奶奶,你們倆天天見,還有什麽‘懶’不‘懶’的?”說着又扭頭去看玉鳶,那女人五官端正秀氣,當然與梨花是比不得的。身段豐滿,個子高挑,只能說是有幾分風韻,在丫鬟裏頭瞧着出挑罷了。

“倒是玉鳶姐姐,既然少爺不走,你辛苦走幾步過來看看不就行了嗎?怎麽,也不過來叫少姨太太一聲呢?”

那玉鳶臉上的笑容微僵,欠身說一句:“既然少姨奶奶來了,我就不多打擾了。姨奶奶,我下去做事兒了。”

梨花看巧紅已經數落了她,也不多說,挽着李桢的胳膊,笑眯眯道:“勞煩玉鳶姐姐了。本來是在老太太跟前陪着就行,可到了我這盡做了洗衣端水的雜事,委屈了你。這份事兒要覺得做的不好,不如你還是回老太太院子裏算了。”

玉鳶臉上的笑有些持不住:“姨奶奶說哪裏的話,都是我分內的事情,應該的。”說着忙不疊往外頭走,“下去了,少爺、姨奶奶,你們慢慢說話。”

門一關,人一走,梨花的臉色就挂下來了。她往椅子上坐下,李桢攬着她肩膀:“我說你呀,和玉鳶沒事又置氣起來了。”

“是啊,我就是置氣。那女人看你的眼神不對,你自己不知道嗎?”梨花挑了挑眉埋兩手一叉怨道,“玉鳶、玉鳶,這名字取得比我都好呢。你聽,‘梨花’,多俗氣!”

“哪裏俗氣?我覺得好聽得很嘛!”

“濟民,你說她在我這受委屈死活不肯回老太太院子是不是就是為了你!”梨花噘嘴不滿道,“老太太把她送我院裏,你說能是為着什麽?你少奶奶那去的少,老太太那裏也就每天請個安,現在我懷了,她不是巴不得快點往我這兒塞幾個進來。”

“你呀,醋壇子打翻了一樣。”李桢一邊這樣說,一邊手就摸上了梨花的肚子,“都是要做娘親的人,怎麽氣量還那麽小?玉鳶和你怎麽一樣?她比我都要大,我怎麽可能會看上她呢?更何況還是我娘院子裏的一個丫鬟。”

“我還是淮景河邊的一個藝伎呢,怕是在你娘眼裏尚且比不上‘玉鳶’吧。”

李桢也是無奈,拉住梨花的手在她額頭親了一口:“好了好了,你也別生氣了。生氣起來不就不好看了嗎?除了愛你,我還能愛誰?有那個女人能入我的眼睛呢?”

“哎喲真是的,也不嫌說的說這話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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