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1)

庭中芭蕉被雨水打的“噼裏啪啦”作響,賀子初立于窗前, 廊下燈籠裏溢出的昏黃光線落在他臉上, 襯的面容葳蕤冷峻。私宅就在武安侯府西南角, 他一刻鐘就能過去。

但自衛韻住下之後,賀子初一直沒有露面。

趙三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齊國公府那邊迫不及待的單方面退了兩家婚事, 如今衛小娘子已不再是褚世子未婚妻,主子……晾着小美人又是甚麽意思嗎?!

主子多番接近衛小姑娘子,不正是為了抱得美人歸?

“主子,子夜了,您該歇息了。”趙三提醒道。

賀子初回過神, 回京之後,他也經歷了太多不真實, “趙三, 你說……人真的會死而複生麽?”

趙三一僵, 今夜風大, 外面蒼天巨木如鬼魅般左右搖晃, 他跟着賀子初在西南守邊十五年,不知見過多少生死, 手上沾染鮮血無數, 他半點不願意相信鬼神之說……會吓死人的。

“主子,屬下不信。”

他此言一出,明顯感覺到賀子初一個冷冽的眼神掃了過來。

許久, 只見賀子初不知看向了何處的遠方,喃喃自語,“她一定很恨極我。”所以,即便回來了,也不願與他相認。

趙三,“……”為何他半句聽不懂,真是沒法接話。

次日一早,衛韻從沉睡中驚醒,她一夜無夢,睡得甚是安穩,這便十分可疑了,可檢查過自己的身子,并未察覺到任何異常。她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下榻後徑直走到長案邊,打開香爐,立刻就發現昨晚她屋裏焚了安神香。

可奇怪的是,她以前根本不曾接觸過這些東西,此刻卻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衛韻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婢女端着蓮花銅盆進來,衛韻的替身仆從都被賀子初支開了,從昨日開始,伺/候在她身側的婢女皆是不曾見過的生面孔,這些人手腳輕便,待細細一看,手掌還有厚繭,定然是練家子。

“娘子,侯爺讓您安心住下,一切用度皆是按着您此前的規制來辦的。”婢女恭敬道。

衛韻頓覺羞憤,她這不就是外室了麽?!

她本是辰郎的未婚妻,現在卻是成了辰郎舅舅的外室,叫她如何還有尊嚴茍活?!可她若是不活着,又怎能再見到父兄?!

衛韻吐了口濁氣,人在絕境,當真沒有講究尊嚴的資格。洗漱過後,也沒見賀子初過來,昨天晚上他也不曾來找她,還當真是說話算話,不會逼她。

早食過後,衛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要出去見一個人。”

她并不确定賀子初的人會放行,誰知婢女卻道:“娘子只管外出,侯爺并沒有禁锢您。”

衛韻,“……”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麽?

而這廂,衛韻剛離開私宅,賀子初那邊就得到了消息,“侯爺,衛小娘子去見了齊國公。”

齊國公府曾@赫一時,但如今的齊國公胸無大志,只願當一個閑雲野鶴,齊國公府真正的掌舵者是褚夫人。

即便衛韻去求見了齊國公府,也救不了她的父兄,因為……衛家真正的敵人是長公主府,而如今放眼整個長安城,能與長公主府抗衡的,也就只有他賀子初。

那個傻姑娘,她怎麽就不能明白,他才是她最好的歸屬呢。

下人又說,“侯爺,衛小娘子出門時,一路皆有探子跟着,只是不知是誰派來的。”

聞言,賀子初劍眉一蹙,他從圈椅上起身,立刻往府門外走去。

她一會嬌弱的像朵嬌花,一會又頑強的像他的阿韻,賀子初都快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

長安街,岳陽茶樓。

衛韻沒有時間拐彎抹角,齊國公赴約了,她抓住機會,立刻求道:“褚伯父,您一定要幫幫我父兄,爹爹和阿兄無論如何都不會做出貪墨之事。”

齊國公看着衛韻清瘦的面龐,也甚是為難,而且他還聽說,衛韻被賀子初暫時保下了,這就……更叫人細思極恐,辰郎如今什麽都不知曉,這萬一讓辰郎知道此事,家中必有變故。

“衛侄女啊,這件事不是伯父不幫你,是當真有心無力啊。”齊國公這是拒絕的意思了。

衛韻也有她的尊嚴和體面,有一件事她必須要問清楚,齊國公府對外單方面宣稱,已和衛家解除了姻親,她不是狗皮膏藥,不會賴着人不放,就問,“那、退婚的事是真的麽?辰郎可知曉?”

齊國公無顏回複這個問題,可事實就是如此,據他所知,衛家已經沒有絕地翻盤的可能,而褚辰是齊國公府将來的希望,即便齊國公于心不忍,還是如實道:“衛侄女,是褚家對不住你……退婚之事,褚家會盡量補償你。”

衛韻沒有哭鬧,許是近日遭受刺激太多,她發現自己的承受力遠超乎了她的想象。

換言之,反正已經一無所有,更是無所畏懼,“呵呵,補償……?褚伯父打算如何補償?兩家婚約本就是口頭之言,你們不願意承認這樁婚事,我如今一介孤女又能如何,我只想知道辰郎他知不知道這件事。”

齊國公搖頭,衛韻突然如釋重負,不管褚辰是何打算,她此前也的确想退婚的,多年青梅竹馬到了今日,真的是走到頭了。

衛韻離開時,自己付了茶錢,更是讓齊國公顏面無光。

回程的路上,衛韻心情沉悶。她讓婢女送了無數拜帖出去,但曾經與衛家走近的那些官員,幾乎沒有一個肯見她一面。

牆倒衆人推,如今皆對她避之不及。

難道她真的沒有任何法子,只能去求賀子初了麽?

馬車正往前走,突然外面傳來躁動,“前面是何人?好大的膽子,長公主府的馬車也是爾等可以擋的?!還不快速速讓開!”

聽到“長公主府”四個字,衛韻立刻身子一僵,這次衛家落難,一切皆是因長公主府而起,她現在半點不後悔昨日在教坊司毀了丹陽郡主的臉。

這時,腦中突然有個聲音對她說,“賀子初不顧及長公主府的勢力,直接保下了你,已然是和長公主府站在了對立面。你不如讓他二人相鬥,好坐收漁翁之利。”

衛韻一驚,那種自視強大,無所畏懼的感覺又湧了上來。她有種錯覺,就仿佛方才這主意,不是別人告訴她,而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她已身陷絕境,不如破罐子破摔,反正再也沒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思及此,衛韻撩開車簾,露出一張如嬌花般正在綻放的絕美小臉,她看見了坐在車攆上的長公主,不知為何,心頭突然湧上厭惡,她輕笑,“這條街足足可容納三輛馬車同行,我不明白怎麽就擋着殿下的道了?”

長公主聞言一怔,又見衛韻毫無懼色,甚至看着她的眼神還帶着挑釁,都已經是階下囚了,還如此嚣張跋扈,這樣一張臉讓長公主瞬間想起了她曾經的宿敵——楚韻!

“你好大的膽子,放肆!”長公主立刻下令,“來人,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賤/人給我拿下!”

她今日出門,本就是故意來逮衛韻的,正好衛韻自己往刀口上撞,那就別怪她下手狠辣了。

長公主是有備而來,而衛韻也做好了被她擒住的準備,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激發長公主與賀子初之間的矛盾。

然,就在這時,不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為首之人一襲白衣勝雪,白玉冠半挽,容貌清俊,風流無雙,他走到哪裏,都仿佛自帶一道光亮,讓人不得不矚目。

“住手!”賀子初騎馬奔來,目光落在一臉倔強的衛韻身上,他稍稍失神,又好像看見了他的阿韻。

長公主見賀子初維護衛韻,更是恨不能将衛韻給當場弄死,“侯爺這是什麽意思?”

賀子初發現,衛韻似乎是在故意惹怒長公主,他這樣心性的人,很少有事能瞞得了他。

所以……她是故意挑撥他與長公主的矛盾?

賀子初,“……”小東西,真狡猾。

男人目光從衛韻身上移開,等回去再“收拾”她也不遲,他轉頭與長公主對視,“我的人,我當然要帶走。”

“我的人,我當然要帶走。”

賀子初橫在兩輛馬車之間,氣度淩然。大周國都的世家當中,手握兵權的寥寥無幾,而像賀子初這樣立下汗馬功勞的更是罕見,長公主即便貴為天潢貴胄,黨羽遍布朝野,也需得忌憚真正手握兵權的世家。

何況……

賀子初是她這輩子求而不得之人。當初她比賀子初年長五歲,可賀子初的出衆讓她迷戀的不可自拔,即便後來她嫁給了如今的鎮國公,也是因懷上了丹陽郡主,才不得已下嫁。她至今記得,賀子初還是一個翩翩少年郎時,就比尋常的貴公子成熟穩重數倍。

奇怪的是,這人十來歲時,已有成年男子的風度和俊朗,可如今縱使已至而立,他還是如初的俊美,氣度較之以往更甚。

長公主無話可說,多年浸/淫/權貴,讓她不願意服輸,可今日大庭廣衆之下,她只能暫時放過衛韻。

十五年前,她最恨的人是楚韻,眼下又多了一個衛韻,此時她看着衛韻的臉,只覺一陣毛骨悚然。

怎會如此相像……

賀家私宅。

賀子初站在堂屋,長身玉立,男人面色微沉,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衛韻的眉眼,此時的少女又恢複了眉目溫潤的乖巧模樣,但賀子初能夠感覺到她骨子裏的倔強和傲骨。

他給她自由,不過只是不想讓她覺得,她是被自己束縛的金/絲/雀,因為他的阿韻彼時就十分讨厭受拘束。

可他沒想到,衛韻着實膽大,這個節骨眼下不僅敢踏出府門,遠離他的庇佑,還正面和長公主對峙上了。

衛韻被他盯的心裏發毛,心道:賀子初該不會看出來我利用他了吧?

她卻不知,此時的賀子初恨不能将她徹徹底底“扒開”,好生看看她的芯子究竟是什麽樣的!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有多危險?!在你滿十六之前,聖上赦免你,但衛家難逃一劫,除卻我身邊,你別去無處!”賀子初低喝了一句。因為衛韻寧可求旁人,也不來求他,讓他心中堵悶不悅。

他難道是豺狼虎豹麽?

衛韻被他的低喝聲吓退了一步,可随即賀子初就往前邁出,在她逃離之前,大掌捉住了她的細腕,稍一用力就将她帶到了跟前。他不甘心、不認輸,就在衛韻揣測他要做什麽時,男人的另一只手突然伸到她的腰肢,修長的指尖靈/活的撓/了撓。

衛韻,“……”她不怕癢,打小就不怕。

賀子初這種“輕/薄”的方式讓她甚是震驚,乃至完全懵了。

而與此同時,賀子初似乎很想證明什麽,他幽眸深邃,裏面布着血絲,一看就是好幾晚上沒有睡一個好覺的緣故。

他捏/着那把柔/韌的小/蠻/腰,隔着薄薄的衣料,仿佛能夠感覺到少女的/顫/栗。

“夠了!你究竟想如何羞辱于我?!”

衛韻眸中噙淚,被賀子初抓着細腰,又莫名其妙的撓,她只覺備受侮辱,聽說世家高門之中,不少權貴皆有古怪的癖好,賀子初十五年前就成了鳏夫,他遲遲不續弦,這十五年是他正當血氣方剛的時候,誰知道他究竟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癖好?

賀子初回過神來,這幾日經歷絕望、狂喜、失望……反複如此,他的心情大起大落。

就如同此刻,懷中抱着的少女,和當年的阿韻一般年華,她鮮活美豔,在自己懷中柔弱無骨,亦是同樣的馥郁溫香,可她到底是誰……?!

賀子初胸口一陣憋悶,突然握着她使勁搖晃,“說!你到底是誰?你就是阿韻對不對?你不要再折磨我了行麽?”

衛韻吃痛,賀子初因為常年習武而生了厚繭的手掌摩挲着她的面頰,他像是瘋了一樣,衛韻被他抱着摁在了桌案上,她的/腿 /被迫分開,以/羞/人的姿/勢被他禁锢,“你究竟是誰?!”

“賀子初!我就是我啊!你到底要怎麽樣?!”

她就知道,事情不會那般簡單,賀子初豈會真的那樣好心,将所有的選擇權都交到她手上?!

少女的羞辱和懼怕令得眼淚奪眶而出,落在了賀子初手背上,滾燙、灼眼……

賀子初一怔,他收手時才發現衛韻衣裙上的腰帶已被他扯下,看着少女哭紅的眼,他後退了一步,怔在原地。

不對……

他的阿韻從來不會哭。

可面前這少女很多時候又像極了他的阿韻。

衛韻生怕他又過來,他剛才實在是太吓人了,她都不知道怎麽直接被他抱上了桌案,她與賀子初抗衡,簡直就是以卵擊石,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可理智恢複稍許,衛韻又很清楚的明白,賀子初是她的救命恩人,沒了賀子初,她立刻會萬劫不複。

說她虛假也好,矯情也罷,她得了賀子初的幫助,卻是半點不想委身于他,京中女子都傾慕賀子初絕塵清逸的容貌、尊貴逾常的身份、戰無不勝的神話,可衛韻不一樣,她夢見過數次賀子初毒殺發妻的場景。

“侯爺說過,您不會逼我的,我感激您屢次出手相救,可……恕我暫時接受不了侯爺,想必以侯爺的身份,也不屑對一個女子用強的吧。”

她以為賀子初方才是要對她下手了。

而賀子初顯然與她完全不在一個念頭上,男人方才的情/欲/消散,眉宇盡染落寞,“好,一切你自己決定,是走是留,我都不會逼你。”

他最後看了一眼衛韻,轉身離開。

武安侯府,氣氛甚是詭谲,賀子初從私宅歸來之後,就一個人待在屋內,遲遲沒有踏出半步。

趙三在外面輕敲了房門,“侯爺,探子送了消息過來,說是長公主約見了褚夫人,還向褚夫人要了衛小娘子的生辰八字。”

衛韻和褚辰曾是未婚夫妻,褚夫人知道衛韻的生辰八字也實屬正常,賀子初并沒有多想,這幾日他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希望,幾乎盡數奔潰瓦解。

她不是阿韻。

一切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念想罷了。

賀子初沒答話,趙三亦不敢多說什麽。

趙三立于廊下,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可終究還是忍不住,對他身側的青蓮道了一句,“主子這又是何必呢?既是收了衛小娘子,怎麽又……”又當起了苦行僧。

青蓮聳肩,她只是一個護院,情情愛愛這種高深莫測的東西,她着實是不懂啊。

按理說,賀子初時隔十五年歸京,又得聖上器重,還親命他為九皇子的老師,他應該抓緊時機周旋于朝廷才是,可賀子初歸京之後,鮮少與朝中大臣見面,表現的似乎對權勢毫無興趣。

要知道,九皇子是聖上最寵愛的淑妃娘娘所出,即便朝中已有太子,但并不受聖上寵信,九皇子日後造化還未必可知。加之賀子初掌有四十萬西南兵權,聖上讓他給九皇子當老師,用意可見一斑。

倘若九皇子最後問鼎帝位,那賀子初就是德高望重的權臣帝師了。

然,他不行動,亦不主動,每次入宮,皆是聖上派人來請。全然一副不問世事、不貪權勢的佛子模樣。

長公主府,褚夫人也在場。

昌平長公主是先帝最為疼愛的公主,自幼就能輕易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唯有在賀子初身上栽了跟頭,她已三十有五,本就比賀子初年長,也不知是不是女子衰老的格外快,她今日見過賀子初之後,只覺自己和他之間仿佛差距更大了。

他還正當風華正茂,而她已紅顏老去。

然而,令得長公主面色蒼白的并非僅僅是她與賀子初的容貌差距。她抓着衛韻的生辰八字,手在輕顫,“竟……竟是一模一樣!”

褚夫人亦是唇齒微顫,她一早就覺得衛韻愈發像那個人,但她從未查過她的生辰八字,然而此刻,發現衛韻出生那一日,正好是那人死的那天,而且時辰也差不多能對上……

褚夫人身子骨一軟,癱坐在圈椅上。

“會不會……只是巧合?”褚夫人不太篤定的問。

長公主歇下防備,回想起了今日在長安街見到衛韻的眼神,又狠、又壞、又狡猾……真真與那人無異。

“無論如何,衛韻不能留!”

她讨厭極了那張臉,曾經楚韻搶了她的心儀人,而如今,又冒出一個衛韻,搶她女兒的意中人。

褚夫人也表示同意,齊國公府單方面取消婚約,褚辰還不知此事,待他日褚辰歸來,得知衛韻跟了賀子初,他非會瘋了不可。

衛韻的确不能留了,她就和那個人一樣,本就不該活着。

“殿下放心,我會想法子除了她!”褚夫人咬牙切齒。

十五年了,那個人為何還是陰魂不散?!

夜色如墨,子夜的風微涼。

“安睡”對賀子初而言有些奢侈,今晚亦然。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朦朦胧胧睡下……

視野驟亮,賀子初站在原地,他身處一片世外桃源,四處鳥語花香,溪水潺潺,不遠處一身着火紅色勁裝的少女朝着他走來,她身段不算高,但勝在線條勻稱,婀娜有致,她熱情又妩媚,撲上前一把摟住了賀子初的腰身,腦袋擱在他胸膛,喃喃的抱怨,“子初,你都好久沒來看我了!”

年少時的歡喜,總是讓人刻骨銘心,入骨入髓。

賀子初的身子在輕顫,半晌不敢動作,生怕一動,這夢就碎了。

他用了十五年的時間,将西南徹底歸為他的掌控之中,如今他不再是那個落魄的侯府世子,可縱使權勢滔天,有翻雲覆雨之能,有些人有些事也成了他的畢生求而不得。

“阿韻……”他喚了一聲,“阿韻,西南如今在我手中了。” 西南是她的家,他護了十五年。

可就在下一刻,腹部突然傳來刺痛,賀子初怔然低頭,就見懷中人也擡起那張明媚的小臉,只是她眼中再無愛意,取而代之是又野又壞的輕笑,“賀子初,你可真讓我失望,是不是有了替身,就能把我徹底忘了?你要記住,我是怎麽死的,是你殺了我!賀子初,你殺了我!”

她握着匕首,在他腹部傷口反複攪拌,“疼麽?賀子初?當初我也這樣疼的!”

賀子初還是低頭看着她,半點不反抗,好像能死在她手上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贖,“對不起……對不起阿韻,我、我沒有忘記過你,一天一刻都沒有!”

“賀子初,我偏不殺了你,你要給我好好活着,每天都活在愧疚之中!”

一言至此,她的臉龐開始模糊,随即身子也如螢火般在賀子初面前,開始漸漸消散。

“不要走!阿韻!你不要走!”

賀子初猛然驚醒,他滕然坐起身來,一手伸向昏暗之處,觸手所及,什麽也沒有。

腹部還隐約疼痛,仿佛方才在夢裏,一切真的發生過一遍。

默了默,賀子初重新躺下,中衣敞開,修韌結實的腹部,布滿新舊不一的傷疤……

次日一早,褚夫人便登門了,她是武安侯府嫁出去的姑娘,下人自然不會擋着她。

見到賀子初時,他剛從校場歸來,震懾四方邦國的戰神武安侯,近距離看,其實就是一個氣宇不凡的俊美男子,他手中握着長劍,衣袍上沾了汗,神色凝肅,緊蹙的眉心好像怎麽都無法抹平。

褚夫人先主動,“子初,我有話與你說?”

趙三接過賀子初手中長劍,又給他遞了棉巾,賀子初一邊擦拭額頭細汗,一邊淡淡的問,“何事?”

褚夫人隔空也感覺到了冷意,“衛韻真的在你手上?”她明知故問。

賀子初顯然沒有心情與她說話。

他不願意寵愛一個替身,可衛韻……他也舍不得放手。在她身上,他總能看到那個人的影子。

“長姐是想殺了她?人在我這裏,你無法下手,是麽?”賀子初直接道,“長姐就想利用我拆散辰郎和衛韻的婚事,我猜你之所以想要了她命,是因為受人指使,比如昌平?”

他直呼長公主封號,可見并未将其放在眼裏。

褚夫人噎住,但好歹當了十多年的當家主母,她很快就讓自己鎮定,“子初,衛韻到底曾是辰郎未婚妻,你這樣護着她是不是不太妥當?”

賀子初“呵”了一聲冷笑,“長姐不覺得自己很可笑麽?你既知道衛韻是辰郎未婚妻,又何故将她推給我?”

褚夫人知道自己卑劣,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權勢之人有幾個是幹淨的。

“子初,你如今備受聖上器重,何必為一介罪臣之女荒廢前程?且聽姐姐一言,将衛韻交出來,以你如今的身份,京中尚未婚配的貴女可任你挑選,這個衛韻,她不吉利啊。”褚夫人苦口婆心。

賀子初擡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當真不知該拿衛韻如何是好。

留下她,他愧對良心,愧對他的阿韻。

可若是放手,他不舍。賀子初擡眸,突然一個冷冽的眼神輕飄飄的掃了過來,“西北蠻夷骁勇善戰,辰郎此番要想安然歸來并不簡答,我奉勸長姐不要多管閑事,畢竟我早就六親不認,齊國公府那些龌龊事,你自己心中清楚就好,我不插手,但長姐也記住,武安侯府說了算的人只有我。”

男人嗓音低沉磁性,聲線平穩,但每一個字都仿佛滲透着威脅。

他的意思已經很明确。

褚夫人便是想繼續挑撥,也是不敢了。

齊國公府看似表面煊赫,但褚夫人心裏很清楚,沒有實權的世家,榮華富貴的外表之下,只是一副空殼。

她指望着賀子初,齊國公府靠着賀子初,褚辰的将來也要讓賀子初提攜。

一個衛韻對她的威脅足夠大,但沒了賀子初的幫襯,她更危險。

更何況,賀子初方才還拿褚辰的性命做要挾。

褚夫人只待了片刻就離去,畢竟賀子初并不歡迎她這個嫁出去的長姐。

私宅,庭院中芭蕉碧翠,昨夜雷雨殘存的水滴,一顆顆宛若翠玉寶石。

季夏轉眼就要過去了,清晨的日光還有些淡淡的熱。

衛韻在廊下發呆,心神不安。

她一直不想留在這裏,可她若是走了,父兄該怎麽辦?無人會幫她一把,到了這個時候,衛韻才覺得自己是多麽的可笑、可悲。深陷沼澤,她還矯情什麽?離了賀子初,即便自己能僥幸躲過仇家迫害,也無法救父兄。

“侯爺他……他幾時會來?”她不知道以後的路如何走,她只知道,眼下賀子初是她唯一的救贖。

衛韻向立侍的婢女問道。

婢女如實回禀,“娘子,侯爺他并未說過幾時會來。”

衛韻,“……”她昨日拒絕了賀子初,想必像他那樣的人,根本不屑糾纏一個罪臣之女,難道她真要把自己送到賀子初跟前去麽?衛韻擰着帕子,打不定主意。

她擡手敲了敲腦袋,渴望着那個冷硬果決的“自己”能立刻冒出來,給她出出主意,但等了半天,衛韻沒有察覺到絲毫變化。

經過這幾次的變故,她發現,只有在遇到極致危險的時候,她才會突然變得強大,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眼下,她還是嬌軟無助的衛家小娘子。

衛韻猶豫片刻,“那我能去見見侯爺麽?”

婢女有些為難,“這個不好說,侯爺平素日理萬機,一般人見不上侯爺。”

衛韻,“……”她雖想求他,可一想到他昨天/紊/亂/灼/燙的呼吸,可結實強勁的臂膀,衛韻就開始心慌發憷。

賀子初那邊很快就得知了衛韻想要見他的消息。

他昨日的确是沖動了,此刻倒是理智了不少,她不是阿韻,他留下她,不過只是留一個念想——錯誤的念想。

昨夜的夢歷歷在目,他的阿韻生氣了,不想讓他留下她的替身。

賀子初不知在想什麽,片刻方吩咐了幾句。

那婢女聞言由不得震驚。

主子不惜得罪了長公主,也要将衛小娘子從教坊司救出來,這怎的又不打算将她歸為己有了……?

納悶歸納悶,主子的事不是她們這些下人能置喙的。

衛韻等着賀子初那邊的答複。

此前,賀子初已經數次表現出對她的興趣,若非她昨日拒絕,只怕她已經徹徹底底是他的人了,最起碼,衛韻以為,她服軟之後,賀子初至少會答應見她。

可婢女歸來,卻告知她,“娘子,侯爺說你自由了,不過侯爺提醒你,你如今不安全,若想要活命,還是暫時住下為妥,待娘子年滿十六,侯爺就護不住你了。不過,侯爺還說,自今日開始,是去是留皆随你。 ”

衛韻,“……”

所以,賀子初對她是無所謂的态度了麽?可他昨天明明那樣對待她。

衛韻腦子一團亂,看來她是太高估自己了,還真以為賀子初非她不可,真真是好笑又可憐。

只怕她一離開這座宅子就會成為長公主的刀下魂,更別提救爹爹和阿兄了。

衛韻沒有離開,她在等待契機,她甚至懷疑賀子初是不是欲擒故縱,不然昨天還恨不能将她“吃”了,今日又随她去留了。

這一天過去,賀子初沒有露面。

第二天、第三天……直至第五天過去,賀子初亦然沒有來,但衛韻卻是從婢女口中得到了另外一樁消息——父兄秋後就要被問斬!

這一天又是暴雨如注,賀子初的馬車從皇宮駛往長安街,青石板被沖刷的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男人阖眸假寐,很多時候,他分不清到底是睡着了,亦或是醒着的。

趙三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主子,衛小姑娘過來了。”

賀子初睫毛一顫,他睜開眼來,首先想到的是這樣的大雨天,她出來做什麽?可一想到當日的夢,賀子初按耐住将衛韻拉上馬車的沖動,未言一詞。

趙三在外面默了默,大約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了,他見衛韻艱難的撐着一把油紙傘,纖細的身子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暴雨沖了去,多多少少有些憐惜。本是京城第一貴女,如今卻是輪到這種境地,若非是自家主子相救,也不知道被教坊司的達官貴人折磨成什麽樣了。

馬車繼續前行,衛韻身後的婢女勸了句,“娘子,還是先回去吧。”

侯爺說不見誰,就一定不會見。

衛韻哪能回去?

父兄不出兩個月就要問斬了,她的清白又算什麽,即便賀子初今晚就要了她,她也半點不敢推脫。可賀子初對她視而不見,這就讓衛韻恐慌了。倘若她就連最後的籌碼也沒有,她就真的走投無路。

“賀子初!願意……我願意了!求求你救救我爹爹和阿兄!”衛韻跟着馬車跑,雨太大,她的細腕難以支撐油紙傘,為了追上馬車,她棄了傘在雨中狂奔。

賀子初耳目過人,能聽見她的呼喊和一路小跑的動靜,男人的心突然揪的一疼,像是被沾了鹽水的細針戳中了心窩子,疼的不動聲色,卻又錐心刺骨。

馬車疾馳,他太清楚衛韻近日遭受過什麽,那次抱過她,那樣纖柔的腰身着實不宜操累。

她不過只是個替身。

不該留下。

賀子初告誡他自己,可就在下一刻,他聽見少女突然跌倒而發出的吃痛聲,賀子初所有理智瞬間消散,“停下!”

趙三會意,聽主子方才的急切聲,還當真是罕見。

可見,主子對衛小娘子還是很關照的。

馬車停下,賀子初撩開車簾,他也不知怎麽的就跳下了馬車,三步并成兩步,一彎腰就将衛韻提着站了起來。

少女渾身浸濕,臉上分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看見賀子初,像是看見救命的稻草,一雙素白的手揪住了男人的衣襟,生怕他又跑了。

“侯爺,我願意跟了你,只要你救救我爹爹和阿兄,我什麽都能答應你!”曾經的京城第一貴女,放下了所有的驕傲和清高,她像是失了智,原本還以為能有回旋的餘地,但如今她就只能依附着賀子初了。

雨還在下着,沒完沒了。

賀子初沒答話,彎身将少女打橫抱起,大步邁向馬車,男人身上也濕了,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趙三立刻上前掀開車簾,等到賀子初抱着衛韻進去,他又馬上将車簾放下,之後當做什麽也沒發生,繼續趕路。

馬車晃動,衛韻窩在賀子初懷中,避開了暴雨後,她的視線開始清晰,一擡眼就看見賀子初俊挺的眉目,他擰着眉,目光看向別處,不知道在想什麽。

衛韻再也不敢矯情了,弱者根本就沒有讨價還價的資格,人人都誇她美貌,她現在也就剩下以色侍人了。

她揚起白皙的脖頸,唇落在賀子初的唇上,她半點沒有經驗,以為這就是親吻。唇碰觸着唇,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賀子初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拉回神,唇間觸感細柔溫香,和他記憶中的滋味重合。他看見少女緊擰着眉頭,一副豁出一切的架勢。

她還什麽都不懂,附着他的身子在發抖打顫。

賀子初沒有動作,他舍不得推開,享受着這一刻的軟玉溫香。

那個人也喜歡親他,還十分嚣張的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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