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池水被風撥亂

當林詩懿提着裙擺匆匆趕到前廳時,滿屋的下人皆是緘口噤聲,極力維持的一派平靜下暗湧着緊張的氣氛。

她沉靜地對着秦韞謙福身行禮,“表哥來了。”

“你……”倒是秦韞謙對林詩懿的鎮靜詫異得險些失了分寸,他連忙收了收情緒,微笑着回了一揖,全了禮數,坦然道:“表妹好似知道我在。”

“是。”林詩懿翩然落座,擡了擡手,一旁幾個連大氣都不敢喘的下人即刻如蒙大赦似的退了下去。

待人盡數退去,林詩懿仍舊唇角噙笑,眉目沉靜,幽幽道:“不用找了,剛才門外的是雪信。我已經都知道了。”

林懷濟看着堂前光景,張口欲言,卻又好似不知從何說起;那只擡起來想招呼女兒的手,擺了擺又垂了回去。

秦韞謙瞧着林懷濟的反應,也是識相地後退兩步,不言不語。

“齊钺是否身體有恙與我無幹。”林詩懿對着林懷濟露了個安慰的笑,“雖懿兒一介女流,但到底還是姓林的,相國府的事女兒不敢推責。”

秦韞謙與林懷濟對視一眼,得了對方首肯方才上前問道:“表妹涉獵之廣,不輸男兒,韞謙請教有何高見?”

林詩懿起身走到桌邊,提起桌案上的一只紫霜毫,緩緩落筆兩字——

“抗旨。”

“懿兒!”林懷濟凝眉沉聲道:“你可知你在說什麽?犯上抗旨那是要掉腦袋的!這如何使得啊……”

“父親。”林詩懿的眼神溫柔沉毅,拉過林懷濟的手輕聲安慰道:“到底是犯上抗旨的罪名更大,還是結黨營私、意圖謀反的罪名更大?”

林詩懿一語中的,堂上落針可聞。

林懷濟與秦韞謙如何不明白,不管相府與齊家的聯姻是否坐實,只要兩家的幹系撇不幹淨,便可教朝堂之上各路好事之徒作盡文章。

“巍巍王權在上,聖上金口玉言豈會輕易出爾反爾。”林詩懿接着道:“既然稱病緩婚不能撇清關系,何不幹脆公然抗旨?只要能與齊家軍權在明面上拉扯個幹幹淨淨,再教表哥行谏議百官之權,上疏彈劾父親不敬之罪,便是順了聖上的心意,如此不過是個斥責罰俸的罪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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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濟聞言沉默良久。

他的女兒聰穎早慧他自是明白,可林詩懿向來是個規行矩步的閨閣女子,外事從不多言一句;這輩子唯一出格的事便只剩當年硬要嫁給齊钺。

但是三年前大病康複之後的林詩懿便沒有了之前的小兒女心思,開堂坐醫問診,決口不談婚事,出格的事情一件件做得理所當然。

直到今日,脫口而出便把“體察聖心”這個多少人為官一世都鬧不清的道理講了個明白通透……

他細細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兒,明明比之前更加親近貼心的女兒,卻好像越發不認得了。

“懿兒……”他擡起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拍過林詩懿清瘦的肩背,嘆息聲中滿滿的都是疼惜,“是爹爹沒有護好你。”

“爹爹。”林詩懿彎出個笑,輕輕地搖了搖頭,擡手覆上林懷濟搭在自己肩頭的手,拍了兩拍便不再言語。

見二人盡皆沉默,一旁默立良久的秦韞謙才開了口,“表妹心思缜密,既如此,想必抗旨的理由也是想好了。”

“沒有。”林詩懿莞爾輕笑出聲,仿若珠落玉盤瞬間劃破滿室低沉,“爹爹便說女兒已有婚約在身便是。”

“不可!”林懷濟輕松不起來,他面色一沉,冷聲道:“事關名節,你怎會說出如此戲言。以後還想不想嫁人了!”

“不想。”林詩懿也收了笑,正色道:“女兒陪爹爹一輩子。”

林懷濟對着自己的寶貝女兒向來是無計可施,粗粗的喘了幾口氣只憋出兩個字:“胡鬧!”

“表妹此法可行。”秦韞謙難得地打斷了父女二人的交談,長長一揖,“若得姨丈大人不棄,小侄明日便呈上聘書,聘書上的日子也會往前改一些。”

其實林懷濟的“胡鬧”二字,并非全無道理。

林詩懿相府嫡女,真是許了人家也不可能是無名之輩,必是有跡可查。可無論隗都世家子弟還是朝堂青年俊傑,誰敢在這時候出來當面駁了聖上的顏面,還連帶着得罪凱旋而歸、風頭正勁的“國之肱骨”?

林詩懿不想嫁人是發自肺腑,但若說她已是許了人家,真真只能是戲言一句。

但若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做這事兒,便只能是秦韞謙。

他與林詩懿母家三代遠親,又得林懷濟如父如師相待。若言一句竹馬青梅婚約早定,必能令人信服;且也只能是親近如斯,才能随意改了那聘書上的日子,又加之——

“他日表妹若能覓得良緣,悔婚之事大可由表妹來提,定不損了相國府聲譽。”秦韞謙只一眼便明了林詩懿的心思,“若是姨丈和表妹信任,韞謙不求與表妹鸾鳳和鳴,但求一世相敬如賓。”

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凜冬日暮的将軍府邸門禁森嚴,是一如上一世的冷清落寞。

只是廊下望雪的美人兒換了雪中舞劍的兒郎。

蕭蕭朔雪中的齊钺看見親衛疾步走來,停下動作抱劍而立,褪去甲胄的他只着一件單薄的裏衣,額間卻虛虛地攏着一層薄汗。

親衛靠近輕聲耳語了幾句,齊钺本就攏着寒風的臉便一分分地沉了下去,幾聲急咳之後從齒縫裏擠出三個字——“秦、韞、謙!”

“我已經說過了,我們家大夫腿腳不便,不出診!管你是侯爺還是公爺,實在動不了了便尋轎子擡過來,別圍在這兒了,沒看後邊兒這麽多病人排隊呢?”

付媽媽本就是個大嗓門,平日在相府裏已是費勁兒地收斂着了,這會放開了喊,就算是在簾幕之後也能嚷嚷到教對面街聽見。

而一旁的林詩懿雙目微阖,凝眉撚着手中細絲,似是對外界一切無知無覺。

手中細絲突然一松,林詩懿睜眼便瞧見幾條絲線垂了下來,緊接着是一只男人的手伸過簾幕。

“你是哪裏來的?懂不懂規矩?懸絲診脈!懸……”

付媽媽護主心切,當即驚聲大喝,簾外男子的身旁的小厮被她這一嗓子驚得捂住了耳朵。

“行醫講究望、聞、問、切。”伸着手的男子聲音沉毅坦然,打斷的付媽媽的呼喝,“我沉疴難愈,久治無門,不過是盼着神醫能瞧得仔細些。都道醫者父母心,想必神醫定能允了我這次放肆。”

“你……”

付媽媽剛要出言相護,卻見往日裏沉靜如水的林詩懿突然黑了臉,林詩懿擡眸瞧她一眼,便驚得她把後面一馬車的話都咽回了肚子裏。

什麽愛恨盡抛前世,什麽一顆真心已死。古井不起波瀾,只是因為沒有風能吹得進去。

可她林詩懿,畢竟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一池水被風皺,便再難水波不興。

這只手曾挑開她的喜帕,這把夾着邊塞風沙的嗓音曾與她說過“和離”。

她到死也不能忘記,這個人,她愛過,也恨過。

然而最終卻好似躲不過的宿命,亂了她一池風平浪靜。

躲不過,便只能迎上去。

林詩懿掏出一方錦帕,覆上簾幕前伸進來的腕子,緊張到沒有發現男人颀長帶繭的手指在觸到錦帕的一剎那也微微地顫了兩顫。

但畢竟重活一世,起碼表面上的慌亂她已經學會了收拾。

她沉了一口氣隔着錦帕搭上脈象,稍平的心境又是一驚。

脈沉而數,病在筋骨,亦在肺腑。

齊钺的傷,竟不是裝的。

醫館閉門後林詩懿又對着脈案整理了許久,不單單是她疑慮前世的齊钺并不該在這時受這樣重的傷,更主要的是想将自己收拾的更好些再回去,不想教林懷濟憂心。

當她步出醫館時,軟轎已經候在門外;她瞧着夜色,覺得這一晚的天特別暗。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走走罷。”她接過付媽媽遞上的金絲暖爐時淡淡地說。

借着滿街的萬家燈火,林詩懿低頭踏着滿地的積雪,一腳深,一腳淺。

她曾在前世的夢裏夢見過7歲的齊钺拉着她的手,一路從仲夏邁過深秋,走進這樣的一場雪裏。

齊钺走在她身前,已然是高大挺拔的少年,她緋着雙頰拽着齊钺的衣袖,踩着齊钺踏出的雪坑,每一步都走得那樣穩。

就這樣幽幽地走着,直到她擡頭,那個雪地裏的背影便真的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竟真實得讓他分不出是前世的一輪荒唐舊夢,還是今生的一場眼花缭亂。

“來!來人——”

付媽媽只怕是這街上最清醒的人了,但她驚呼的聲音還沒有沖出喉嚨便生生被打斷。

有黑衣人從街邊竄出,在她後頸子輕輕一掌,這人便倒了下去。黑衣人穩穩地接住付媽媽,扛上便往街邊跑去。

林詩懿驟然回首,對上齊钺的眼神瞬間淩厲,“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昏睡穴而已。”齊钺偏頭看了眼付媽媽消失的方向,“一盞茶的功夫便會醒,荊望手底下是有輕重的。”

“天寒地凍,你——”

林詩懿眸中淩厲不減,話語卻被齊钺打斷。

“荊望會扛她去有暖爐的馬車,送她平安抵達相府。”

林詩懿不欲多言,轉身望向身後,齊钺的聲音卻又在她背後響起。

“不用找了,街上隐在人群裏暗中保護你的随扈,都被我找出來控制住了。”

林詩懿只微微側頭用餘光橫了齊钺一眼,擡腳便走,卻終是敵不過齊钺人高腿長,一個箭步上前便将人攔在了牆邊。

齊钺那張線條英挺的臉背着光,沒入這雪後的阒靜夜色裏,“你問了那麽多,怎麽也不等我問兩句?懿寧郡主行事做人何時變得如此霸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出自《別董大二首》【作者】高适·唐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出自《閣夜》【作者】杜甫·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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