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八百裏路雲和月(一)

書房的門重重合上,林詩懿才恭恭敬敬地喚了聲,“爹爹。”

林懷濟負手而立,并不回身,直直地盯着牆上一幅溫婉端莊的女子畫像,畫像裝裱精美,紙張卻業已泛黃。

他嘆息道:“你當真要去北境?”

林詩懿垂眸,只答了四個字:“出嫁從夫。”

“都道你與你娘親長得像,其實像的,又何止是樣貌。”

林懷濟還是深情地望着畫像,早已不再意氣風發的臉上,那點柔情都陷在了皺紋的溝壑裏。

“當年你外祖家也算是我們鎮上的富戶,你娘卻忤逆父母之命,硬是嫁了我這個窮秀才。那時也是沒少氣得你外祖父吹胡子瞪眼。”

林懷濟又頓了頓,才接着道:“你這般倔脾性,怨不得旁人,想來也是随了你母親。”

林詩懿對母親的記憶已經很淺了,若不是牆上的畫像,她幾乎要記不起娘親的模樣。

只記得映像裏的母親,明明是個溫柔似水的女人。

林懷濟回身,拍了拍林詩懿的肩膀,“在爹爹面前,有的事,大可不必端着。”

“爹爹……”林詩懿擡眸,對上林懷濟眼底複雜到難以取讀的情緒,在輕喚一聲以後,終于還是什麽都說不出口。

林懷濟也不着急,等了半晌才問:“齊钺,他對你好嗎?”

好嗎?

林詩懿答不出。

也不想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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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濟等不到林詩懿答話,或許在問話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不會有答案;他只是輕攬過林詩懿,如小時候哄她入睡一般順拍着她的後背——

“既然你堅持要與齊钺北上,爹爹知道你一定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也知道自己必是攔不住了。只是懿兒啊,你的家在這,他若是對你不好,你便回家來。多晚,爹爹都等着你。”

林詩懿步出相府時,等着她的卻不是侯府儀制轎辇馬車。

她帶着幾個擡行禮的小斯,按齊钺之前說的走進相府後門的小巷,便看到一隊人馬車駕皆作商賈貨郎裝扮。

“除夕血案後,皇上明明從神策營撥了一隊親衛看護将軍府,還要一路将你送至北境。”林詩懿盯着已換作平民打扮的齊钺駐足不前,“你出門便只帶這幾個人?”

“神策營那些個花架子少爺能頂什麽用,他們才個個是我從北境屍體堆裏刨出來的精兵。”齊钺接過小斯手中的行禮一件件往馬車上搬,突然湊到林詩懿耳邊低語道:“聖上不過是要派幾個人看着我才能心安。”

林詩懿偏頭往一邊躲開兩步,巡視一圈問道:“荊望呢?我瞧着這裏沒有二十個。”

“剩下的喬裝随行,與我們隔開一段距離策應。”齊钺收拾好行李拍了拍車駕示意林詩懿上車,“荊望不在。”

林詩懿瞧着眼前這架勢,怎麽看怎麽像是要漏夜出逃的朝廷要犯。

她狐疑着提起裙擺上前,正準備塌了馬凳上車,卻感覺到身後齊钺一只大手攬腰一擡,她整個人就被抱上了車。

她還來不及發火,齊钺便緊随其後探身一并坐進馬車。

侯門将相、烏衣門第自然是飾車骈馬,林詩懿還是第一次坐進這樣小的車駕裏。

這樣局促的空間裏還堆着行禮,她與齊钺對面而坐,齊钺一雙長腿無論怎麽收着也還是會碰到自己。

“此處已經沒有外人了,你還要做戲給誰看?”林詩懿雖是已經避無可避,還是斂了裙擺把腿往一邊讓了讓,“下去。”

齊钺好似聽不見林詩懿的話,直接長腿一伸,後背一倒,索性在狹小的馬車裏擺出一個大字,生生把林詩懿卡在腿間。

他環抱小臂墊在腦後,臉色甚至頗有兩分得意,朝馬車外吩咐了句:“動身。”

車夫馬鞭一揚,老舊的馬車便吱吱呀呀地響。

“齊钺,你鬧夠沒有!”

林詩懿憤憤一言竟得不到齊钺半點回應,對方狹眸微阖,竟是像已沉沉睡去。林詩懿待了半晌,幹脆一腳踹上齊钺的小腿。

齊钺仍是不睜眼,被人踹得發笑,“夫人好身手,如此,上了北境前線,也可不教為夫操心了。”

林詩懿第一次有了種秀才遇到兵的感覺,花了好半晌才勻過氣來說話,“文臣坐轎,武将騎馬;這是隗都城裏的規矩。你方才戲隐還沒過足嗎?”

“大家閨秀,書香門第,怎麽還就真的動了氣?”齊钺終于睜眼,幽幽道:“林詩懿,與我夫妻情深一場給你表哥看,就叫你這麽難受?”

大家閨秀,書香門第形容林詩懿真真是沒錯,她現在只恨自己活了兩世,淨學了些沒用的東西,早該蹲在街邊和街上的大娘學一手潑婦罵街。

她環顧馬車四周一圈,最後盯上齊钺,咬牙道:“你瞧着我這姿勢能好受?”

齊钺略略起身,大臂一展,拍了拍自己肩頭,“來,給你留了個舒服的位子。”

“你!”

林詩懿現在真想去尋個茅山道士回來給齊钺相相魂,只怕對方是不是被什麽妖怪上了身。重活一世的明明是自己,怎麽換了個人的倒像是齊钺。

見林詩懿臉上的表情保不齊就會在下一刻提了裙擺跳車,齊钺終于斂了斂德性,規規矩矩往一旁讓了讓。

“将軍也得要睡覺。此去北境路途遙遠,你總要容我歇兩個時辰。就兩個時辰,我就下去。”

“北境?”林詩懿越發聽不懂了,“不是回侯府嗎?”

“聖旨上的返程時間是在三天後,過完十五。”齊钺凝眸低聲道:“我們先行悄悄出城。”

“你!”林詩懿大為震驚,“你連聖上都敢騙,那是欺君!”

“被發現了才叫欺君,我不可能。”齊钺卻不以為意,“我留下了棗雪。”

棗雪是齊钺從北境騎回的坐騎,純血的北境戰馬。

北境人體型更加高大壯碩,馴養的戰馬也是更為高大彪悍。當初齊钺手刃哈斯烏拉後,手下清點繳獲到的物資時,在馬棚了裏看到了還沒有被完全馴化的棗雪。

棗雪通體毛發暗紅發亮,包覆着緊實健碩的肌肉線條,四蹄潔白,猶如踏雪。

齊钺一眼便看上了這匹好馬,取名棗雪。

聽哈斯烏拉被俘的手下說,棗雪是哈斯烏拉在北境草原的野馬群裏套回來的,脾氣野,性子烈,哈斯烏拉将它帶在身邊兩年也沒能完全馴化,還時不時要把哈斯烏拉掀下馬背。

但棗雪真的是一匹難得一見的良駒,北境人人愛馬,哈斯烏拉也是一直舍不下。

然而就是這樣一匹桀骜不馴的野馬,已經陪着齊钺征戰沙場,也馱着齊钺迎娶了林詩懿。

在隗都城裏,棗雪的凜凜威勢,赫赫聲名絲毫不輸定北大将軍。又或者說,齊钺胯/下必是棗雪,棗雪背上必是齊钺。

“送行大典上,照儀制,将軍需身覆胄,面被甲。”齊钺接着道:“只要找個身形與我相似的親衛,騎上棗雪便是齊钺。”

林詩懿也凝眸沉思道:“就為了躲開那一隊神策營親衛的耳目?”

“齊钺無事不可對人言,并不怕他們瞧見。”齊钺沉聲,“但早幾日出發,換一條路子,或許能瞧見些旁人不想教我瞧見的東西。”

林詩懿仍是不解,“你就這樣走了,連荊望也不帶上?”

“隗都暗潮洶湧,堂上厮殺不輸北境前線。”齊钺重新靠回車框,“除了荊望傳回的消息,旁人,我誰都不信。”

馬車搖搖晃晃,林詩懿便縮在車廂一角,半夢半醒,一路上身邊些許動作,她也懶得睜眼去區分是馬車颠簸還是身邊的齊钺。

直到熟悉了一整夜的颠簸突然停下,她倒是睡不着了。

掀開車簾一角,看到的已是一派朦胧的驿道清晨。

“你醒了?”齊钺掀開車簾一角,“正是時候,省得我上來喚你了。下來吃點熱乎的暖暖身。”

林詩懿起身,頸後的靠枕和身上的絨毯一同落地。

她垂眸瞧了片刻,略略回憶了下昨夜的響動,不着一語;也未理睬齊钺伸上前攙扶的手,自己撩了裙擺,跳下馬車。

端着一碗溫熱清粥的林詩懿靠在馬車邊悵惘良久。

晨色朦眬人初醒,風中夾雪似棉輕。

這是隗都城外她兩世都不曾見過的風景。她活了兩世,卻總是錯過了太多。

“又飄了點雪,你剛睡暖的身子,掀了被子會着涼。”齊钺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林詩懿身旁,解了氅衣為她披上,“以後若是還要睡在馬車裏,你褪去件外衣再蓋毯子,我不進車裏去就是了。”

飲罷熱粥,齊钺也命人熄了一旁的柴火,林詩懿提了裙擺便欲回到車裏去。

“懿兒。”

齊钺擡手蓄力,一舉臂,将林詩懿送到了一旁的馬背上。

“此去北境,沿途多少風景,錯過了此生也不見得有機會再見,未免太可惜。”

林詩懿兩世也沒有騎過馬,驟然被送上馬鞍,即刻驚恐回頭,去看見齊钺蹬着馬凳一個翻身,已經坐在了自己背後。

“別怕,你拉着馬缰,或者我。掉不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荊望小可愛可能會暫時下線,想念他的話也可以留言催我把他放出來喲~

晨色朦眬人初醒,風中夾雪似棉輕。

這一句并不是我原創,當初看到的時候覺得很美,今天寫到的時候覺得很合用。抱歉沒有找到确切的出處,如果有問題我會删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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