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隗都城禍事暗藏(一)

北境的春遲遲不臨,隗都的春卻已然要悄然離去。

戶部門前有棵一人合抱的老榆錢樹,年前康柏還是戶部記賬的府吏之時,每日進出戶部都要從這棵樹下經過。

他在隗都這些年一直都是形單影只,夏日在樹底納涼,冬日在樹後避風,竟無端地生出了些許情義。

這年後他雖是升任了戶部正七品的員外郎,卻是有近月餘沒見着這位“老兄弟”了。

無怪年前林懷濟和秦韞謙都對這戶部正七品員外郎的位子尊口難開,莫說是康柏這樣正經的進士及第,就算只是進士中最末流的同進士出身也大多不願入戶部。

休要提與翰林院相較了,就算是督察院、大理寺之流,也好歹是清流衙門,說出去總是比戶部這沾染了銅臭氣的名聲要強。

讀書人明面上都緊張顏面,可背地裏誰不知道戶部的油水多,但總是沒有新進的後生願意來,怕的就是遇上康柏如今的局面。

戶部內一司主官都得是正五品,下面所轄的事務又是繁雜瑣碎,最終都得落在康柏這樣的人身上。

年後便要開春,康柏剛上任就被指使出去到各個鄉戶核查春耕的狀況,田間地頭地踩了一腳泥,一件件核對種子、耕牛之類的雜事兒。

好不容易忙完了回城,這又趕上隗明王朝的多事之秋,朝堂之上見天兒地為新一季押運去北境前線的糧草吵得不可開交。

戶部尚書挨了隗文帝的訓斥,又在其他五部尚書面前不得臉,回來沒得就要把怨氣往手底下的人身上撒。

這層層數落排到最後,倒黴的還是康柏。

他今日剛趕回部裏述職,便是沒來由地挨了好一通訓斥,地皮還沒踩熱乎,又被丢了一本子賬冊,要他捧了去各個糧倉清點核算糧草總數,以備運往北境前線。

還是個急差。

康柏一出戶部的大門,便瞧見多日不見的“老兄弟”已經當春吐了新葉,那點文人的酸腐勁頭便又上來了。

四下無人之境,他只身擡首望樹,落拓青衫的兩袖灌滿了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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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他一首吟罷,又自嘲地笑了笑。

枉他寒窗苦讀十數載,進士及第又如何,出仕為官又如何,到頭來也還是一如榆莢般無用。

男兒之身托生于天地間,到底還是身如浮萍,飄零來去。

“嘀咕些什麽玩意兒高興成這樣?”

康柏本難得洗淨了褲管上的泥,剛尋回些讀書人的風花雪月來,正是在樹下沉思望遠,卻突然聽到一個豪宕的男聲似是從頭頂傳來,語氣裏還帶着兩分痞氣。

除夕的那場禍事顯然已經讓他留下了點揮散不去的陰影,他聽到聲音,吓得縮脖子仰頭尋了一圈,可天上除了樹葉子,哪還有旁的什麽。

總不能教他碰見仙人!

“別找了,這兒呢!”

循着人聲,康柏再一次擡頭,看見一個高大精壯的男子一身暗色勁裝幾乎與粗糙晦暗的樹皮混在一處;那男子從樹葉裏探出,飛身躍下,衣擺獵獵。

荊望一身好功夫,看着人高馬大從那樣的高處躍下,氣勢極是駭人,落在康柏面前時卻只是足尖輕點,連塵土都不濺起半分。

饒是如此,卻還是吓得康柏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你……你……是你?”他定睛一看認出了眼前人,才算是捋直了舌頭說了句完整的話,“你何故在此?”

“大老爺們的,至于吓成這樣嗎?”荊望嫌棄地白了康柏一眼,“反正總歸不是來尋你的。”

“哦。”康柏恹恹的應了聲,拱手作了個揖,“那晚生這便告辭了。”

“诶——等等,等等……”荊望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對着康柏的背影突然一拍腦門,“我想起來了,你好像也在戶部當差來着,那我找你也行!”

康柏駐足回眸,垂首道:“公子何事?”

“公什麽子啊……”荊望不習慣地撇了撇嘴,“我叫荊望,你看着比我面嫩,叫我一聲荊大哥就成。以後要是再挨揍了,便來尋我,我給你撐腰!只是——”

荊望說着話突然傾身向前,湊到康柏耳邊沉聲道:“你現下能不能去戶部幫我打聽打聽,押往北境前線的糧草到底點齊了沒有,何時可以出城?”

康柏除了家裏的娘親、弟妹,這些年在隗都還從未與人靠得這樣近過,待荊望說完,他立刻不适應的退開兩步,拍了拍手中的賬本道——

“公……荊大哥,不用打探了,又不是什麽秘密,晚生這便要去作最後一次點算,是個急差。點算完成後裝車,聖上的旨意,押運糧草的隊伍四日後一早開拔。”

“那敢情好!”荊望傻笑着抓了抓後腦勺,“我跟你一起去,多個人點快些!”

“不成!”康柏抱緊手中賬冊忽而正色道:“晚生自有同僚相助,不敢勞煩荊大哥。再者說,糧倉乃是重地,旁人豈可亂闖。”

“那我也不是亂闖啊。”荊望使肩膀又頂了頂身旁的康柏,一臉的無賴相,“這不是叫你帶我進去嘛……”

“那更不成!”康柏半步不退,仰着脖子直盯着高過自己一頭去的荊望,一臉的嚴肅相,“糧倉重地,沒有腰牌手令不得入內,康柏雖只是七品小官,但身為戶部官員,怎可罔顧法紀,肆意妄為!”

荊望聞言後退兩步,定睛将康柏又好生打量了一番。

他與康柏算不得相熟,但僅僅兩面之緣的白面書生看着一直就是個瑟瑟縮縮的怯懦模樣,卻不想這時候突然生出了讀書人的傲骨。

犟得很!

“行行行,知道了。”荊望敷衍地抱了抱拳算是作禮,“那不打擾康大人公務了。”

兩人錯身而過,背行漸遠。

走了兩步荊望一個錯身躲進牆後,探頭默默瞧着康柏離開的方向。

待康柏抱着點算好的賬本向糧倉的管事恭恭敬敬行了禮退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是日近黃昏,他竟然不知道不知不覺已經輾轉幾個糧倉,便就這樣過了一天。

他揉了揉這會才顧得上辘辘作響的肚子,嘆氣地颠了颠腰間輕飄飄的銀袋子,最後還是撇了撇嘴翻開了手中賬冊。

各個糧倉分別分配給不同的人點算核查,每人負責一本。

康柏翻看着手中的賬冊,挨着每個糧倉地數下來,想把在這附近的今天都去點算一遍再回家吃飯。

隗都城內酒肉貴,地價也高,他租住的破院子在城牆外邊,出了城用飯便能省下不少銀子,就是每日來回格外遠了些。

康柏看到最後兩頁,紙張明顯與前面的不一樣,字跡也潦草淩亂,還像是沁了水。

他之前作記賬的府吏時間也不短,戶部進進出出那幾個和他同樣職位的人互相間也都算是熟臉,康柏就着已經不太亮堂的夕照又把賬本怼到臉前兒仔細瞧了半天,怎麽也想不起之前哪一位的字寫得這般難看。

他狐疑地盯了半晌,才勉強認出糧倉的位子,倒正好就在附近。

“大人您再仔細看看,這真是戶部的腰牌。”康柏勾着身子雙手奉上手中的牌子,“我真是戶部派來清點核算這一季北境糧草的,大人您再給問問,上頭的命令是不是錯了?又許是還沒傳到?”

“不可能的事!”糧倉的掌事昂着腦袋只用鼻孔瞧着康柏,氣勢洶洶地一把将人推開,“說了我們這裏的存糧與北境無關,你趕緊走!”

康柏本就生得單薄些,這會餓了一天正是暈頭轉向的時候,被人這一推,即刻便是腳下趔趄,眼看就要倒地,被不知道從哪蹿出的荊望一把扶住。

荊望扶起康柏站直,康柏正欲開口道謝,卻被身後來人喚着自己的名字打斷了。

“康大人!”來人拎着袍擺一溜小跑,邊跑邊喊,脹紅着一張臉,也不知是跑的,還是急的,“我可算找着您了!”

來人跑到康柏跟前兒,雙手撐着膝蓋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氣兒,半天也倒騰不出一句囫囵話來。

康柏瞧得心急,低頭一看才認出來人是戶部與自己同品階的另一位員外郎。

“李大人?”康柏伸手将人扶起,“我記着你要核算清點的糧倉該是不在這一片,可是有何要緊的事兒?”

“錯了錯了!”李大人倒騰出一口氣兒趕忙從懷裏掏出一本賬冊,“今兒掌事的拿錯賬冊了,你手裏那本賬目、地址都有問題,做了本新的,老的竟是忘了銷毀,這不就讓您拿錯了。”

“不能吧?”康柏眉頭輕蹙,“可我今兒一天跑了好幾處地方了,糧倉的掌事都沒說我去錯了地方啊。”

“錯了便是錯了!”李大人一把奪過康柏手中的賬冊,把自己懷裏這本塞進了康柏懷中,立馬換了一副嘴臉,“這是上頭的意思,你不信明兒自個兒去問了你上頭的一司主官去!別教我陪着你挨罵!”

康柏捧着新到手的賬冊正是一臉的茫然,換好賬本的李大人便沒好氣的“嘁”了一聲便扭頭走了。

荊望瞧着康柏這一臉受氣包的沒出息樣兒沒來由地一股打抱不平的正義感就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他上前一步幾欲拉住李大人好好分說分說,卻被身旁的康柏一把拽住了手腕。

“算了,我明日重新點過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今天來晚了.

最近評論區有些質疑的聲音,阿魚正躲在被子裏抹着眼淚好好反省..可能暫時不一定出現在評論區和大家聊天了,我需要點時間認真反思下自己....

阿魚會盡快調整好自己,不辜負自己敲下的每一個字,不辜負每一個認真看文的你們!!!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出自《晚春二首·其一》【作者】韓愈·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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