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兩世怨偶終生別

北境大營, 将軍營帳。

近衛們幾乎全員到齊,裏三層外三層地把将軍營帳圍了個水洩不通。

黑雲壓城城欲摧。

齊钺已經昏迷了兩天。

“給荊望的信, 可送出去了?”煎藥的小爐已經搬進了帳子裏,林詩懿一手搖着蒲扇擡頭問道。

衛達點點頭, “都已照夫人的吩咐辦妥。”

齊钺重傷昏迷前, 最後的吩咐便是要召回荊望。

可現下群龍無首的北境大營,前有環伺的虎狼, 後有盤旋的禿鷹;虎狼等着咬斷獵物的喉管,禿鷹盼着可以坐收漁人之利。

主帥重傷昏迷的消息哪怕只是洩露出去半個字, 對整個北境大營來說都可能是滅頂之災。

林詩懿不得不防。

“藥丸的事兒呢?”林詩懿手中動作未停, 低頭仔細地盯着爐火,“也都吩咐下去了?”

“是。”衛達恭順颔首。

齊钺醒來之前,林詩懿需得準備好她去丹城之後要分發給百姓的藥物。

北夷人的土地種不出中原人的草藥, 他們不善用毒, 亦不善用藥;他們連襲營都只是直奔糧倉, 想來對藥物根本毫無重視。

林詩懿料想,丹城的藥物庫存都是戰前丹城自身的儲備, 數量定然有限。

一旦黃曲之毒大規模爆發,救命的草藥便會價比黃金, 北夷人不可能舍得分發給丹城的普通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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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 草藥熬煮費時費工,她空有一身醫術,卻只恨也沒有那三頭六臂,救不了太多的人。

而提前配備好藥丸, 便是唯一的上策。

将事先配好的解毒草藥淘洗後蒸煮,碾碎後和進白面,按适宜的藥量搓成藥丸風幹備用。

這樣不僅可以省去大量熬藥的時間,給更多丹城百姓活命的機會;也可以大大縮小藥物的體積,方便日後荊望和衛達他們想辦法暗度陳倉,偷偷将藥送進丹城。

“吩咐那些醫博士做的事兒也都安排下去了?”

林詩懿還是緊緊地盯着面前的藥罐子,掀開蓋子查看時,燙得伸手捏了捏耳垂。

她是個大夫,卻也是錦衣玉食了兩輩子的相府嫡女,侯門主母;便是再沒有主上的架子,這樣粗使的活計也不是她所擅長的。

“這事兒……”衛達瞧着林詩懿的樣子心裏也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只試探性的問道:“着緊嗎?”

“嗯,也不能耽誤了。”林詩懿又搖起了手中的蒲扇,一時間煙霧缭繞,迷了她的雙眼,她輕咳兩聲接着道:“畢竟這事兒不是一兩日能成的。”

那天在小五的事之後,林詩懿一行曾在帳外救回個受傷的小兵,現下那小兵已經沒有大礙,旁的人只怕早就将這事兒忘了個幹淨。

可林詩懿卻是一直懸心。

當日那小兵的傷勢其實并不算重,但若非誤打誤撞沖到林詩懿跟前,不消一盞茶的功夫便會死于失血過多,大羅神仙也就不回來。

這事讓林詩懿思慮了許久。

她曾經翻看過營內關于各場戰役的傷亡簡報,也在襲營之後去瞧過那場戰役裏死去的部分将士屍首。

有很多人便如那日的小兵,其實都是可以救活的。

可前線之上歷來的規矩都是在戰後獲勝的一方才有資格清理戰場,戰死的大部分只能就地安葬,而一息尚存的人才能被擡回後方醫治,有的甚至還會死在路上。

一場戰役往小了說也要幾個時辰,若是趕上“傾山之戰”那樣的大規模戰役,往往是要持續數天之久。

這期間有多少人是因為陣前厮殺不幸負傷,就只能任憑馬蹄踐踏或是失救而亡,具體的數字林詩懿不忍細想。

她考慮了很久,結合之前在營內跟近衛們了解到的戰事細節,她知道陣前對壘,會有工兵往來穿梭運送箭支等戰備補給。

只要這部分工兵哪怕帶上最普通的金瘡藥,會一些最基礎的包紮止血技巧,便可以挽救不知道多少因為失救而逝去的年輕生命。

營地裏的醫博士在齊钺看來雖都是些屍位素餐的家夥,瞧起病來并不濟事,但處理刀劍外傷,恰恰是他們的強項。

“你把我之前所書的手劄命人謄抄多份,分發給下面的醫博士。”林詩懿将煎好的藥罐拎到了小案上,“再派人仔細地盯着那群醫博士,趁着眼下戰事未起,盡早照着手劄上的步驟做便是。”

衛達得令轉身跟身邊的近衛吩咐了幾句,那近衛便一溜小跑出了營帳;待他再轉身瞧向案邊之時,林詩懿已經将煎好的藥湯倒進了小碗裏。

“衛達,你信我嗎?”

林詩懿死死地盯着衛達。

衛達瞧着她眼裏凜凜的目光如同暗夜裏的火把,沉毅堅韌,除了那兩分與生俱來的清冷和端莊,活脫脫就是陣前抱劍的齊钺。

其實對于林詩懿這個大夫而言,眼前又何嘗不是一場硬仗。

起先齊钺剛倒下時,林詩懿匆匆搭脈并未把出病勢發展竟會如此迅猛。

現在齊钺高燒不退,傷口流血不止;林詩懿将隗都帶來的上等藥材輪番用了個遍,也絲毫不見起色。

作為一名大夫,她深知高熱是因外傷而起;若要退燒,頭等要事便是要處理好傷口。

可無論是隗都帶來的精磨的藥粉,還是她就地親手調配的草藥,敷在齊钺的傷口上,莫說是愈合,就連起碼的止血都做不到。

林詩懿想起這一世初遇齊钺時對方在垂簾外說過的一句話——“我沉疴難愈,久治無門,不過是盼着神醫能瞧得仔細些。”

不想竟是一語成谶。

她不得不正視一個問題。

齊钺舊患裹挾新傷,加上常年征戰的損耗、整日憂思的虧空,還有之前的奇毒……

大将軍看似精壯的身子,內裏其實早就已經被掏空了。

他這一次再被玄鐵彎刀劈傷左肩,傷口近乎深可見骨,利刃割開的皮肉就這麽明晃晃地朝外翻着,靠他虛弱的身體和那些內服外敷的藥石根本無法使傷口閉攏愈合。

只要一點輕微的動作或觸碰,随時都會是一場血崩。

林詩懿是個大夫,對得起隗都神醫之名,疑難雜症她診治過不少;可如此慘烈的外傷,就算是對北境大營內見慣了鮮血橫流、殘肢斷骨的醫博士而言,亦是不多見的。

她現在便要僅憑着腦海中留存的醫書藥典的記載,對齊钺的傷口進行縫合。

這樣的事,她此前沒有任何經驗;那群長于外傷的醫博士中或許有人有,但在張品殊的事情後,沒有人還能放心把齊钺的身子交給那群人。

她必須自己上。

在這個時候,沒人能幫得上忙。

她問衛達信不信得過自己,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問旁人,其實更是自己問自己。

“夫人。”

衛達喚了一聲,并沒有再多言語,而是堅定地點了點頭。

林詩懿取出一根銀針在燭火上烤了烤,她盯着那根銀針對衛達說道:“你去瞧瞧桌上的麻沸散可溫了,喂你們将軍服下。”

已經無關任何恩怨情仇,她的手卻已然顫抖。

北境大營的主帥不能倒在她的面前,也不能沒有了左手。

漏傳初五點,雞報第三聲。

齊钺第一次睜眼時,已經是三天後的清晨。

林詩懿就伏在他的榻邊,睡夢中的入鬓黛眉依舊緊蹙;顯然她已經顧不得搭理散開的發髻,那支木簪就這麽歪歪斜斜地籠着她滿頭青絲。

齊钺抿了抿慘白的雙唇,喉結微動,那一點雲津卻潤不濕他幹澀的喉嚨。

他擡手想要撫平林詩懿緊鎖的眉頭,卻覺得整個身體無力地不聽使喚,勉力的擡了擡手便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盛藥的瓷碗。

“夫人!”

帳外守着的近衛各個都尖着耳朵,這樣的境況下一絲風吹草動都能教他們如臨大敵,瓷碗落地的碎片都未來得及濺開,兩名近衛便疾呼着沖進了帳子。

“噓——”

齊钺忙豎一指于唇邊,示意沖進來的近衛噤聲,才低頭又瞧了眼榻邊的林詩懿。

身邊的響動似乎只是讓她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林詩懿沒有醒。

“我睡了多久?我睡着的時候夫人都做了什麽?”齊钺小聲問道:“怎麽睡得這樣沉?”

“您哪裏是睡着啊!”近衛焦急地答話,卻被齊钺銳利的眼神打斷,馬上反應過來什麽似的壓低了音量,“您昏迷三天了,夫人幾乎沒有合過眼。”

齊钺聞言,偏頭看向自己赤/裸的左肩,白娟包紮的細密妥帖,已經沒有再滲出新血。

他擡了擡手示意近衛退下。

“懿兒啊,終究還是我錯了。”他輕輕撫過林詩懿的青絲,“我不該帶你來的。”

之後幾天齊钺還是時常陷入昏睡,可是醒來的時間漸漸一天比一天更長了,持續的高熱也慢慢地退了。

林詩懿打點行囊時,只有衛達尴尬的守在一旁。

“夫人,您就不能等将軍醒來再走嗎?”衛達整張臉擰成了一塊抹布,“您就當可憐可憐我,他醒來若是瞧不見您,我肯定又得挨上一頓軍杖。”

“原來你們将軍如此不講道理。”林詩懿露了點淡淡的苦笑,“我們都可以等,只怕丹城的百姓等不了。”

“可是夫人,将軍他……”

衛達一時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将林詩懿留下,倒是林詩懿先開了口。

“去吧,他不會怪責你們的。”林詩懿用力将手中的包袱緊緊地系上口,“你們将軍性命已經無礙,可這身子和傷口都需得慢慢調補,一時半刻急不來。之後的藥方食譜我都拟好了,你只需找個信得過的人日日盯着照做便是。”

為防露出馬腳,林詩懿一襲粗布襦裙,簪着那支木簪,趁夜獨自一個人從北境大營西北角的偏門悄悄離開。

沒有一個人為她送行。

将軍大帳內,齊钺呆滞的睜着雙眼盯着篷頂,喉間喑啞,“派人跟着夫人了嗎?”

衛達點了點頭,不甘道:“将軍你早就醒了為何不攔着夫人!就算是送送也好啊……”

“她那般執拗的性子,我如何攔得住。”齊钺的話語裏幾乎不帶任何語氣,似是大戰後的沙場,一片死寂,“可我若睜眼瞧着,就必不可能放她走。”

仿佛是一場宿命,天定的兩世怨偶。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能陪伴阿魚到這裏的小可愛們,我們明晚不見不散哦~

黑雲壓城城欲摧。出自《雁門太守行》【作者】李賀·唐

漏傳初五點,雞報第三聲。出自《和夢得冬日晨興》【作者】白居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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