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丹城內外火映天
林詩懿走出北境大營的時候沒有回頭, 因為她不知道若是看見了那個不該來的人該要如何。
若是看不見,又該要如何。
她只覺得北境夏夜裏的獵獵晚風裹挾着風沙拍打得她面頰生疼, 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體驗。
不是邊塞的風沙不敢吹進北境大營的門,她現在細細回想才發現, 是齊钺總是在她身邊, 走在風吹來的方向。
齊钺的影子籠着她。
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她曾今是那樣的熟悉, 在前世的夢裏牽她走過泥濘的雪地。
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她現在又是那樣的陌生, 從來沒有想過他還能成為為她擋風的人。
她剛剛跨出北境大營不過幾步路, 裏面發生的一切卻已然恍若隔世。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鈎。
幸而得北境天空的雲層稀薄,照亮了林詩懿腳下的路。
她正一腳深一腳淺地穿過一片低矮的灌木, 長滿倒刺的荊棘撕破了他的裙擺, 也在她暴露在外的手背和腕子上留下了幾道細小的口子。
本就光滑白皙的肌膚迎着慘白的月光, 将那幾道血痕襯托得越發鮮豔,仿佛是在與不遠處城牆內一整城的赤紅遙相呼應。
穿過這片灌木, 丹城就到了。
遠方天即明。
在走到灌木叢邊緣的時候,茂密的荊棘也開始變得稀疏, 林詩懿下意識地提起裙擺, 加快了步伐。
可還沒等她邁出幾個大步,便被前方橫在灌木叢之下的不知道什麽東西給絆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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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木之下皆是粗粝的黃沙,她的手掌也被擦破了大片。
撕下裙裾一角,她給自己做了個簡單的包紮, 再從包袱中摸出火折子;灌木的荊棘遮擋了清冷的月光,她想要看清楚地上的東西。
火折子那一點昏光暖不熱今晚的月色,她傾身向前,倒吸一口冷氣,險些握不穩手中的火折。
那是一具屍體。
灰頭土臉的屍體。
林詩懿是大夫,在北境大營也查看過一些屍體。
但她也曾今是個柔弱的女人。
在這四下無人的野地裏,慘淡的月光透過詭異的荊棘斑駁在這一具真容難辨的屍體上,還是教她的心口狂跳了一陣。
她定了定心神,喘勻了慌亂的氣息,再次傾身向前時,她便只是一個大夫了。
她大致觀察了一下來人的身份,皮質的甲胄,極為魁梧高大的身軀和卷曲旺盛的頭發——是北夷士兵。
再撥開屍體上胡亂掩住正臉的頭發,她仔細打量着每一個細節。
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一馬平川的草原上,日出來得總是更早一些。
所有的細節都随着初晨的光線,變得愈發的明顯。
異常泛黃的臉色昭示着死者生前肝髒已經可以說是完全喪失了功能,林詩懿幾乎可以斷定,這便是死因。
她猜的不錯,黃曲之毒已經開始奪人性命。
果斷起身後,她環視一圈,夜色掩蓋的神秘都随着晨曦浮現在眼前——
周圍不遠處,還橫七豎八地堆着幾具屍體。
她挨個查驗過去,無一例外的面黃如土的北夷士兵,盡皆死于黃曲之毒。
已經死了這麽多人,不可以再等了。
她旋即朝面前的丹城後城門走去,卻發現面前橫着個不大不小的深坑。
長舒一口氣後她不禁後怕,虧得昨夜被那一具屍體絆倒,否則,自己可能已經成為坑底的一縷孤魂。
沒有太多時間留給她暗自慶幸,城門便發出了刺耳的“咯吱”聲,林詩懿連忙委身躲進身旁的灌木裏。
城門打開一道小縫,幾個身着北夷士兵服制的人推着一個平板木車從門背後緩緩朝土坑邊走來。
林詩懿這才瞧清楚,小車上蒙着一層白布,還有人的胳膊從白布裏掉出來,就這麽脫在地上走着。
平板木車在她身前不遠處的坑邊停下。
是一車新的屍體。
兩個魁梧高大的北夷人湊在一堆簡單地交談了幾句,說的都是林詩懿聽不懂的北夷語。
她屏息凝神仔細的瞧着,看見那兩個略高大些的北夷人正指使着一邊瘦弱些的一個把屍體擡下來扔在一邊。
那兩個高大的北夷人一直在交頭接耳的讨論着什麽,只剩下那個瘦小的一直忙活;他搬完屍體把小車推到一邊,又開始在土坑裏點火。
林詩懿仔細打量着身旁不遠處胡亂堆疊着的屍體,大概從服制和身形判斷出,都是北夷人。
那兩個高大的北夷人還在叽裏呱啦些她聽不懂的話,而那個矮小的已經開始把屍體抛進起火的土坑裏。
林詩懿瞧着身邊的屍體被一具具推入火坑,空氣裏彌漫着刺鼻的焦味。
那個矮小的北夷人朝林詩懿走來,走向林詩懿腳邊滾落過來的一具屍體。
她極力地斂着身形,連大氣都不敢喘,只顧着擡頭死死地盯着來人,卻不曾想——
突然!
有一股力量猛地握住了她的腳踝!
“啊!”
慌亂間林詩懿大驚出聲。
清晨的草原本該靜谧安詳,深坑裏火焰燃燒的“畢剝”聲響本可以掩蓋在獵獵的風聲和草原的黃沙之下;可林詩懿的聲音到底還是打破了這詭異的微妙。
那兩個高大的北夷人也朝她跑來,即便聽不懂也知道對方口中不斷地罵罵咧咧。
林詩懿很快被拽出灌木叢一把推倒在沙地上。
北夷人手中利刃已然出鞘。
“那人還活着!”林詩懿的眼睛直對着刀尖那一點寒芒,“我可以救他。”
那個矮小的北夷人本來已經被另外兩個同伴推到了一邊,聽到林詩懿的呼喊後他突然上前,“你是漢人?”
林詩懿點頭。
“你說你能救他?”那人接着問。
“我是大夫。”林詩懿堅定地看着對方,“他還活着。”
那人愣了只有一瞬,突然轉身用北夷語跟身後的北夷人交談起來。
林詩懿打眼瞧着,這三人間的交流不算順暢,矮個子邊比劃邊說,最後還被高個子其中一個一把推翻在地上。
那人磕破了前額也渾然不在意,幹脆一翻身跪在了地上,腦袋磕的“砰砰”作響。
最後不知道那人與另兩個北夷人說了些什麽,居高臨下的兩人突然愣了愣。
林詩懿雖是不懂北夷語,卻在矮個子的最後一句話中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詞兒——
斯木裏。
兩個高個子愣了半晌,突然一把将林詩懿從地上拎起來,叽裏咕嚕對她說了好一通話。
“他們要你和他們一同進城。”小個子從地上爬起來解釋道:“給一位貴人瞧病。”
說罷,兩個高大的北夷人開始推搡着林詩懿往丹城城門的方向去,那小個子把适才捏住林詩懿腳踝的人重新搬回小木板車上,轉身時,極小聲地言語了一句:“好好兒的一個女人,趟這渾水作甚。”
林詩懿徑直被帶往昔日丹城太守的府邸,收押進監牢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再也沒有任何人過問。
狹小/逼仄的牢房內只在頂部有一個小小的天窗,她透過窗子望去,看見日頭慢慢的升高,又漸漸的沉了。
“吃飯了。”
牢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林詩懿擡眸,借着走廊外昏暗的油燈瞧清了來人,是白天的小個子北夷兵。
“你知道現在什麽時辰了嗎?”她盯着來人問道,“他們還要将我關多久?”
“剛到戌時。”小個子從食盒裏端出一小碟醬菜和一個糙馍,遞給林詩懿,“別的我不知道。”
林詩懿雙手接過吃食,“你中原話講的很好。”
小個子聞言,整理食盒的手顫了顫,“我是隗明人。”
林詩懿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她接着試探性地問道:“能給我碗水嗎?”
對方沒有再說話,收拾好食盒便轉身離開了。
“早上那人病勢已然很沉重了,我真的能救他!”林詩懿對着正在遠去的背影喊道,見對方身形停滞,她才接着道:“再晚,只怕是來不及了。”
“你真是大夫?”那人回身,站在牢房的栅欄外,“怎麽會有大夫是女子?”
“那拜托你救救他。”那人伸手在懷裏摸了許久,摸出一塊玉墜子,“我叫裴朗,你很快就能出去了。如果有機會,可以來太守府後院的馬棚找我。”
裴朗。
林詩懿總覺得這名字耳熟,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裏聽過;她打開手掌,仔細瞧着剛才對方交給自己的玉墜。
她生長在相府,什麽樣的好東西沒見過。
這玉墜镂空雕刻着一個“裴”字,成色和雕工都非常普通,卻潤澤透亮,顯是一直被人貼身帶了許多年才能養出來的溫潤。
無論如何蹊跷,裴朗總算是沒有言錯。
很快,便有兩個北夷人将林詩懿接出大牢,帶到了太守府後院兒的一處角落。
狹窄的屋子破敗淩亂,相府的下人都不會住在這樣腌臜的地方,瞧着倒像是個柴房。地上胡亂鋪着張草席,草席上躺着的是早上握住林詩懿腳踝的人。
林詩懿一進屋便瞧見蹲在草席邊的裴朗起身向自己身邊的北夷人行了個她看不懂的禮。
北夷人交代了幾句便轉身出門去了。
“他們叫你醫好他。”北夷人走後裴朗才解釋道:“明日這個時候若還不見好轉,便要拉你去填後城門外的火坑。”
作者有話要說: V章前排留評繼續掉落紅包,明天特殊時期休息一天,我們周日晚不見不散~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鈎。出自《馬詩二十三首·其五》【作者】李賀·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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