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丹城隗都兩重天
林詩懿被帶走後, 裴朗連忙起身要跟上,卻被走在最後的北夷士兵一把推翻在地, 險些撞在了裴朔的身上。
丹城太守府的主廂房門前。
北夷人在草原住的都是毛氈大帳,他們并不善于打理隗明人木石結構的建築, 廊下原本鮮豔赤紅的漆面蒙了塵, 一如現在整個都灰蒙蒙的丹城。
林詩懿已經被人押着站了不知道多久,她只能隔着裙擺稍稍地活動下已經有些許酸脹的小腿, 靜靜地瞧着檐上已經剝落得瞧不出原樣的金漆描畫,正倔強地述說着當年丹城的繁華。
終于廂房的大門被從裏面拉開, 剛才為首的北夷士兵将她帶了進去。
主卧房內寬敞明亮, 即使被一道寬大的屏風攬腰截成兩半,也絲毫不顯局促;只是地上墊着氍毹想來沒有人會打理,林詩懿一腳踏上曾今熟悉柔軟的感覺時, 仿佛能看見空氣裏濺起的細密塵埃。
“女人?”屏風後響起一個低沉厚重的男聲, “大夫?”
林詩懿從地上濺起的灰塵中擡眸, 瞧向屏風的方向。
“裴朔還沒死。”屏風後的男人操着略微有些蹩腳的隗明官話接着道:“你有本事。”
屏風後說着便伸出了一只男人的小臂,黝黑粗壯, 林詩懿立刻感覺有人在背後推了自己一把。
她踉跄向前,屋裏的下人便在屏風後男人放手的小案旁擱上了一個四腳的小圓凳。
阖眸搭脈一直是她的習慣, 可這一次, 她的手剛觸上脈象便驚得睜開了眼睛。
不是黃曲之毒!
身中黃曲之毒的脈象雖不算常見,但她在北境大營治愈被黃曲之毒侵染的病患百人有餘,或輕或重,甚至如裴朔一般身帶痼疾。
但凡有丁點兒與黃曲之毒沾邊, 她斷然不可能把不出。
可此人的脈象幾乎是她行醫數載從未見過的奇異脈象,但內裏又透着說不出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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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時摸不準,難道北夷人的脈象天生能與隗明的中原人有如此大的區別?
“我只問你,這病,能不能醫。”屏風後的人冷了半晌,“能醫,你便能活。”
“在我們中原有一句話,‘醫者人之司命,如大将提兵,必謀定而後戰。’”林詩懿收回自己搭在男人腕子上的手,“大人也是領兵者,當知這事兒,急不來。”
“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卻也不難猜。”于細微處,林詩懿将搭脈的幾根手指在裙擺上蹭了蹭,“十指粗壯有力,手掌厚而寬闊,覆有重繭,大人習武的年數應不短了。而我們隗明人修宅子都有定式,此處是丹城太守府的正廂房,整個府上最金貴的屋子。”
“中原的女子都如你這般聰明嗎?”
屏風後走出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就算是跟齊钺比,也要高出半頭有餘;與齊钺的勁瘦颀長不同,此人肩背寬闊,一條上臂就幾乎要粗過林詩懿的窄腰。
林詩懿看着對方向自己靠近,逆着光看不清樣貌,只看見那一頭濃密的卷發随意的披散着;仿佛一座高山沒過她的頭頂。
這樣的高度給人一種天生的威吓,連身旁的空氣都似乎凝固住了。
“你語言不通,裴朗我可以留給你。”斯木裏一步步靠近,毫不避諱地打量着林詩懿,“但你要知道,現在聰明和美貌都救不了你的命,想活,你只能醫好我的病。”
“我只有一個條件。”林詩懿面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靜,并且逼自己直面上斯木裏野獸一般的眼睛,“每晚我還要回去後院給那孩子瞧病。”
“呵。”斯木裏冷笑一聲,“你覺得你現在的處境還有資格跟我談條件?”
“我是個大夫,這不正是我活命的理由嗎?”林詩懿也露了個禮貌的笑,“在大夫眼裏,你與他,并無不同。”
林詩懿再回到破院的路上,跟着她的人便明顯的少了,只剩下兩個瞧着穿着就是最低階的北境士兵。
她一路上走得極慢,因為需要思考的問題太多。
果然她之前所料不錯,斯木裏在哈斯烏拉死前雖一直不得重用,但卻能隐忍蟄伏至今,在哈斯烏拉死後便一舉接掌了丹城大權,背後不得人見的地方定然是做足了功夫。
他還借此巧妙地避開了草原的一場內亂消耗,若這還可說這是天降時運,那把被圍困的丹城的最後補給送回老巢救急,便足見其謀略遠見。
斯木裏,不會是傳聞中永遠被哈斯烏拉騎在頭上的草包。
哈斯烏拉勢強,示敵以弱未必只是中原人才懂的道理。
和聰明人打交道,裝傻充愣未必能瞞得過野獸的眼睛,強者眼中除了臣服,還有一種更難得的東西,叫“惺惺相惜”。
林詩懿看着身邊松懈看守的二人便明白,她方才一番直擊要害,大抵已經得了斯木裏兩分的青眼和信賴。
但這遠遠不夠。
她能分析人心,判斷局勢,卻不懂得沙場用兵。
斯木裏染病的事齊钺與北境軍應是一無所知,她得盡快把消息傳出去。
她知道丹城有北境大營的探子,她此次離開北境大營保不準齊钺還派了人跟着,但是目下全都用不上。
沒有人能進丹城太守府,她亦是出不去。
算算時日,荊望重返北境言之過早,她不能只在太守府邸靜候接應。
那她身邊唯一可用的人,便只剩下一個裴朗。
她跟斯木裏要求回到破院裏,是一個大夫要照顧病患不假,但也是要争取空隙再探探裴朗的底細。
待她回到破屋,正看見裴朗又是急得滿屋踱步。
她不露聲色地繞開裴朗,施施然走到裴朔身邊,照舊阖眸搭脈。
裴朗急急地上前問道:“如何?”
林詩懿還是不緊不慢地搭着脈,又過了好半晌才把手擡開,幽幽地問了句:“哪一個?”
見裴朗好像聽不懂似的瞪着自己,她又接着道:“你弟弟三日內必醒,醒來便可以繼續服食解毒的湯藥;他毒性不深,性命無虞。”
“你的醫術我自是信得過的。”裴朗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我說的是……”
裴朗的話只說了一半,倒是林詩懿輕描淡寫地補了句:“斯木裏?”
似乎是被林詩懿的直白驚着了,裴朗愣了愣神兒。
“你為何如此關心他?”
林詩懿再擡頭瞧向裴朗的時候目光已是狡黠尖銳。
“你說你在馬棚,我瞧着你那玉的成色也普通,想着你大抵是丹城陷落時被抓來做壯丁的丹城百姓,直到我把了裴朔的脈;孱弱如斯,就是抓壯丁也輪不上他。還有這毒是從哪招惹來的,你知道嗎?這樣的好東西可輪不上一個看馬棚的。”
“而且裴朗——”林詩懿微抿唇角,無論如何粗陋的衣衫,超然的氣質還是有些令人不敢直視,“你現在對斯木裏的關心快要超過你的親弟弟了。”
裴朗聞言默了良久,“你相信我,我不是個壞人。”
“我只是個大夫。”林詩懿輕颦淺笑,“要我相信你做什麽?”
“裴朔不是我的親弟弟,你也不僅僅是個大夫……”裴朗看向草席上昏睡的少年,“但我現在,真的只是個看馬棚的。”
北境動蕩不寧,朝堂亦是争論不休;隗文帝高位之上輕飄飄的一句話,鎮得住大殿的喧嚣,卻壓不下各方勢力暗地裏的鬼胎。
大殿之上,各方勢力的眼睛齊聚秦韞謙的身上。
“回皇上——”他迎着衆人的目光謙卑地上前行禮,“勝敗乃兵家常事,臣以為現下與其争論定北候的過失與襲營帶來的惡果,不如先想招把北境大營糧草的虧空補上,穩住前線浴血将士的人心才是重中之重。”
“左谏議大夫上嘴皮碰碰下嘴皮,說得倒是輕巧!”戶部侍郎白眼翻過了頭頂,兩手一攤,“銀子呢?哪裏來?”
“錢侍郎莫不是忘了——”兵部侍郎拂袖背手,“這定北候,可是我們秦大人的好妹婿!”
“皇上……”戶部尚書上前一步,“這一次江南水利的視察是太子親往的,翻修河堤的銀子還未報上來,戶部那點存銀都不知夠不夠用……這……”
隗文帝當年與諸兄弟奪嫡上位,情狀慘烈;是以他身居高位以來一直敏感多疑,遲遲未立儲君。
而現在的太子是嫔妃庶出第八子,母妃地位低賤,在朝中無權無勢;年級比齊钺也長不了幾歲,剛得冊立也不過兩三年光景。
這次去江南視察水利,是太子第一次獨當一面,單獨行事;戶部尚書老奸巨猾,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不是我不給錢,只是戶部的銀子都得留着給太子繃門面,要拂了儲君面子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你們誰愛來誰來。
秦韞謙被這好一頓擠兌仍是不愠不怒,略略地垂着頭作傾聽狀,暗地裏卻不住地朝林懷濟打着眼色。
林懷濟的臉黑了大半張,喟嘆一聲搖頭上前——
“皇上。”
他下跪行禮的動作已是不再輕松,隗文帝忙指了太監上前攙扶。
“國境事關社稷,水利事關民生;依臣看,哪個也耽誤不得。但這天下錢糧有限,即便戶部同僚再如何的殚精竭慮、宵衣旰食,只怕是也難事事周全;目下事已至此,老臣以為,唯有一法可以折中。”
隗文帝聞言,嘴角似有似無的噙了點笑,“林愛卿不妨細細講來。”
“北境大營只損了一倉糧,餘糧想必是足夠應付一場大戰的——”林懷濟把身子躬地更低了些,“既然兵部尚書催戰的文書在路上耽擱了,皇上可以另着重臣,直接捧了聖旨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的支持,阿魚這兩天努力存稿争取加更,就不能時時回複評論區留言了,但每一條都有認真看噢!如果有問題的還是可以留言和我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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