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醫院

季意睜開眼睛,如願看到醫院雪白的天花板,鼻尖嗅到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氣味。

他默默給自己點個贊:果然,堅強如我是不會挂的。

護士推着治療車進來給他換吊水,針打在右手上,許是時間久了,整條右臂冷如冰塊。這讓他回想起在鬼門關走一遭的滋味,張了張口:“護士……”

話一出口,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不對勁,好像有點嫩?

護士格外溫柔地問他:“怎麽了?想上廁所?”

……這麽一說還真有點。

不過這不是重點,季意嗓音幹啞、有氣無力地說:“護士,我右手好冰,可不可以打左手?”

聲音還是嫩,脆生生的像少年音,難道是剛醒來的緣故?

護士聞言說不行,“你左手那樣子……冷的話被子蓋着點胳膊。”說着幫季意壓了壓薄被。

這是單人病房,開着空調,室內溫度适宜,蓋上被子剛剛好。護士的話讓季意心生疑窦,他左手怎麽了?

季意眼皮低垂看向身體左側,以為會看到極其慘烈的景象,比如被包成“木乃伊”,結果只是手腕上裹了一層厚厚的繃帶而已。

雙腿完好,身體其他地方也沒感覺有多疼,可能是麻藥還沒過去。表面看沒什麽奇怪的地方,但就是莫名覺得哪兒都奇怪。

他一個剛出車禍的人,當街被撞飛出去頭破血流,裏面有沒有大出血不知道,身上有沒有骨折也不知道,但腦袋絕對是受到嚴重撞擊的,結果醒來頭上連塊紗布都沒有?

不合常理,簡直可以稱為“怪異”。

護士囑咐了句“好好休息”,推着治療車走出病房。季意提不起精神說太多話,滿腹疑問打算等季苒來了再問。

然而季苒不會來了。

來的是一位凍齡美女。

當時季意已經犯迷糊想繼續睡覺了,眼皮一開一合,又被尿意驚醒,奈何四肢綿軟,恐怕下地困難。

右手不能擡,待左手恢複一點知覺,卻是一陣鑽心的疼,讓他懷疑左手是不是斷了。忍着疼挪動左臂,想去按鈴,居然連手指都不聽話,始終軟塌頹靡地虛握着。

怎麽回事?真斷了??

驚疑之際,病房門開了,一個冷若冰霜而又豔光照人的大美女走了近來,白裙紅鞋小香包,一頭波浪眼兒媚。

季意着實被驚豔了一把,疑惑地瞪着眼睛,走錯門了吧?

美女顯然不認為自己走錯了門,相當優雅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淡淡地說:“好死不如賴活着,何必呢。”

“?”又不是他想死的。

季意剛要開口問她是誰,那美女已經站了起來:“好好休養。”語畢便完成任務似的走了出去,簡直來如風,去也如風。

季意:“……”你誰啊???

盯着點滴打進身體裏,尿意越發洶湧,季意忍無可忍,自力更生扶着輸液架,步履艱難地走向病房自帶的小衛生間。

好在病號服褲腰寬松,單手不用使多大力便能解決生理需求。季意長長籲了口氣,無尿一身輕。

只是麻藥徹底失效,左手腕疼痛感越發明顯,如萬蟻齊噬血肉。

季意蹙了下眉,沒死已是萬幸,這點疼他受得住,只是……季意腳步一頓,回頭看向洗手臺上的鏡子,霎時見鬼似的叫了一聲,背脊撞在門板上。

銀亮光滑的鏡面上倒映的,赫然是一張清秀至極的少年的臉,黑亮水潤的雙瞳裏布滿驚恐之色。

季意嘴唇張合,鏡子裏的少年跟着嘴唇張合。

季意低頭,總算發現身上哪裏不對勁了,這具身體太單薄纖瘦了,視野水平線也低了許多,不知道身高有沒有一米八。

顯然,這不是他的身體。

季意伸手給了自己一巴掌,臉疼手也疼,不是做夢。

好一陣,季意就這麽傻傻地站着,恨不得直接暈過去,回到自己的身體裏。

為什麽會這樣?

不得其解。聞所未聞。

難道是借屍還魂?

季意突然打個激靈,再看向鏡子,仍是呆呆的,喃喃自語:“這樣看來,我還是挂了?”

可不就是挂了。

又活了。

只是借用了別人的身體。

一瞬間,季意想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提醒自己鎮定,鎮定,回過神來,已經坐在床邊,眼角餘光閃過一抹血色。原來是點滴打光,針頭仍埋在血管裏,回了血,正沿着透明塑料管往上爬。

進來的護士驚呼一聲,給他拔了針,用棉球按住針孔止血。

面對精神恍惚的季意,護士沒有生氣,反而目光憐憫。季意深深吐出一口氣,道了聲謝。

他不知道自己這幅模樣,在護士眼裏就是“故作堅強”,頓時母愛泛濫,說:“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你還小,人生還長,想開點。”

季意迷迷瞪瞪點頭,在護士走後小半天才咂摸出意思來,看看左手腕,後背驚起一層冷汗。

這小孩該不會是自殺而死的吧?

床頭櫃裏響起嗡嗡的聲音,季意打開一看,果然是手機。不知道密碼,試了指紋解鎖,開了。

信息來自微信,一連三條:

-邱鹿,醒了沒?

-爸爸忙死了,過兩天再去看你。

-[紅包生日快樂]

季意:“……”

得嘞,您就忙死吧,反正您兒子都自殺死了,想看也看不到了,還生日快樂?

季意翻了翻床頭櫃裏的私人物品,找到少年的身份證看了看出生年月日,再比對一下手機日期,生日三四天前就過了,剛滿十六歲。

季意搖頭嘆息,才十六歲,多好的年紀,怎麽說沒就沒了。

……等等,日期?!

季意瞪着手機上顯示的日期,又去聯網查詢,臉色越發蒼白,指尖輕顫。

五月十三日。

他記得出門跟蹤季苒那天是四月七日。眼皮子一閉一睜,居然已經過去一個多月。

也就是說,自己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了。

恐怕連屍體都火化下葬,再無轉圜之地,穿不回去了。

其實就算屍體還在,季意也知道很有可能還是穿不回去,但至少可以試試。現在直接來了個“一個多月後”,連個緩沖都沒有,頭七都過了,還返個錘子魂。

看來他注定要在這少年身體裏“安家”了。不知道季苒怎麽樣了,有沒有哭腫眼……肯定哭腫了,不過過了一個多月,應該已經消腫了。

季苒恨不得現在就飛奔回家告訴季苒,他沒死,而是借屍還魂了。

……聽起來有點恐怖。

就說自己重生了吧。

正胡思亂想着,病房門又開了,不是護士,也不是大美女,而是一個腰細腿長、文質彬彬、戴金絲眼鏡的男子。

此男子膚色甚白,眼帶桃花,鏡片也擋不住那股由內自外煥發的儒雅風流,頗為養眼。

季意:嚯,跟我有的一比!

當然,是沒挂之前的自己。

夏知禮提着飯盒走到病床邊,彎起眼睛微微一笑:“邱總抽不開身,專門讓我來給少爺送飯。”潛臺詞是你老爸還是挺看重你的。

季意不置一詞,他這個西貝貨沒搞清楚狀況之前還是少開口為妙。

這步棋走對了,夏知禮沒發覺“少爺”有任何異常之處,在他印象中邱鹿就是這樣一個沉默寡言的陰郁美少年。

夏知禮拉開餐桌,打開飯盒,熱氣氤氲中,濃郁的肉香飄蕩出來,惹人垂涎。季意這才覺得肚子餓,但他矜持地昂着下巴,維持少爺該有的形象。

從那一聲“邱總”與“少爺”中,季意基本可以推斷出,少年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眼前的男子應該是“邱總”的秘書。

夏知禮親手給他盛了湯,笑問:“少爺,要我喂你嗎?”

季意說:“我有手。”

夏知禮便放下湯碗,退到一邊坐下。季意任他看着,拿起湯匙一口一口喝湯吃肉。

季意故作淡然地問了句:“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夏知禮:“養好病自然可以出院。”

說了等于沒說。

季意說:“我想上學。”無論是出院還是上學,都是幌子,他想盡快見到季苒。

夏知禮仍是笑着說:“但還是要先把病養好。”

“……”似乎有點不對勁,季意盯着男人,“你覺得我有病?”

不得不說,少年人如其名,長了一雙小鹿一樣的眼睛,黝黑水潤,剔透如寶石,爍着隐約星芒。被這雙眼睛盯着的時候,會讓人不自覺地陷進去。

夏知禮恍了下神,推了推金絲眼鏡說:“少爺沒病。”

男人的态度反倒讓季意心中惴惴,少年有什麽病?精神病?抑郁症?或者……絕症?

不然為什麽自殺?

剛還魂就要面對自己可能得了“絕症”,季意心情複雜,連吃雞湯都沒胃口了,扒拉兩口放下湯匙。

夏知禮站起來收拾飯盒,功成身退,從頭到尾公事公辦的态度。

季意郁悶死了,就沒人真心關心少年嗎?爹忙,媽呢?

要是他沒死,季苒肯定鞍前馬後在他病床邊守着,哪像現在,舉目望去空蕩蕩,真凄涼。

盼來盼去,還是醫生護士最慈悲為懷。

醫生前來慰問,順便給他換紗布。季意總算完完整整看到左腕的傷情,倒吸一口氣,傷口長五六厘米,深不知幾許,縫了十多針,創面已經止血,發白透紫。

視覺刺激之下,季意覺得傷口更疼了,抿着唇眉心緊蹙。

護士問:“很疼嗎?”

季意移開目光,“……還好。”

主治醫生不廢話,直接開了兩顆止疼藥,讓他疼得受不住的時候吃一顆,季意表示感謝。

他又問:“我什麽時候能出院?”

醫生:“一星期後拆完線就可以出院。”

“……就這樣?”

“不然?”

“……”這麽說來他沒得絕症?

季意清清嗓子:“謝謝醫生。”

醫生挑眉,認真審視季意片刻,說:“你也不像會自殺的小孩啊。”

季意幹巴巴地笑了下,他當然不會自殺,也不是小孩。自殺的小孩大概已經前往天堂變成小天使了,希望他下輩子能快樂一點。

接下來的幾天,季意充分見證了何謂“沒人疼的小孩的凄慘現狀”。

親戚朋友一個沒有,爹媽也跟死了一樣,不聞不問。吃飯睡覺打針,都是一個人。怪不得護士總是用憐憫的目光看着他,真的太慘了。

住院都這麽慘,平時肯定更孤獨。

就算有人來,也只是醫生護士護工,以及司機秘書。

秘書夏知禮,司機老韓與小汪,“邱總”來不了,夏知禮代替;夏知禮來不了,老韓代替,以此證明“邱總”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季意對此持無所謂态度,反正他又不是人家“兒子”,何必入戲太深。

出院那天,天清氣朗。

季意深深吐出一口濁氣,而後在家庭司機小汪的恭請下坐進轎車,說:“先不回去。”

小汪:“?”

季意報出地址,那是他跟季苒的家。

半小時後,季意站在熟悉的小區門口,昂首挺胸走進去。

小汪:“……少爺??”

季意頭也不回,回家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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