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地無花只有寒

車停站了。

今年江北早寒,彤雲密布,眼見又是一場大雪。

一雙羊皮小靴踏下火車短梯,站上冰凍的地面,略一踟蹰。往上是纖細的小腿,并一道緋色旗袍邊,上綴的蕾絲瑟瑟抖着。外面灰鼠皮大衣的風毛擁住一張雪白小臉,一對入鬓橫波目似乎受不住箭镞般的冷風直射眸子,水光潋滟得如含淚光。

到了,終于到了,北邺。

薛櫻寧深深吸進一口空氣,卻被其中的凜冽冷意嗆得咳了兩聲。然後方覺得那冷從腳底開始,四面八方欺過來,令離家這一路籌謀起來的勇氣,不禁洩了一半。然而——終于和父親同在一片城中了!這個念頭支撐她挺直腰,掂了掂手中分量不輕的半新皮箱,快步走出車站。

這江北都城倒是繁華,商鋪林立,華燈初上;只是冷風飒飒,枯枝動搖,街上行人皆步履匆匆,顯得氣象蕭條。

黃包車在大和旅館前停下,這旅館由東洋人投資建成,卻是一派歐洲風味,十分華美。它是櫻寧在江南惟一聽說過的旅館,聲聞閨閣,想必總是安全的。

一下車就有侍者來接着行李,櫻寧卻握緊皮箱把手,自顧自走進大堂。直到鎖上房門,把自己和箱子一齊扔在彈簧床上,又跳起來拉上窗簾,複又躺下,這才松了口氣。

皮箱裏除了兩套簡單衣裙,只有二十條小黃魚和一絲絨袋鑽飾,以及,原躺在父親書桌下暗格裏的那支勃朗寧手槍。

若不是遇上玉藍關過兵,早晨就到了。将槍塞在枕下,薛櫻寧撫着擱金條的西班牙風木盒上的雕花,心想救父親的命,就靠它了。

一路中心如噎,此刻擁住母親的灰鼠皮大衣,呼吸着襟袖間家裏熏衣裳常用的丁香香囊味兒,她才覺得略微安定下來,漸漸阖上了絲絲縷縷的長睫。

一時她人卻仍坐在南安聖瑪麗亞女中的課室裏,法文本來就難,卷子發下來還怎麽也看不清楚。正焦急間,監考的嬷嬷忽然站起來大聲說:“薛櫻寧,你父親出事了!”惹得徐丹媛胡純如她們統統瞪着眼張大了嘴巴看過來。

一時又見母親穿着件素黑旗袍,提着清河、襄溪那些娘家祖地換來的珠寶禮物,一家一家去拜訪父親的故交,卻連表姨父都避而不見,只讓表姨出來留飯。母親哪裏坐得住,即刻又往徐秘書家,那人原是常滿臉笑拉住她喚世侄女的,徐秘書的書房,雪茄煙重重的如無數匹簾子放下來,嘻開的厚嘴,“嫂子怎麽急着穿黑?倒別有現代林黛玉的風韻……”

母親登時大怒,卻還隐忍住慘白着臉告辭……慘白的臉,猩紅的嘴,呀,母親舊疾犯了,嘔出的血點染了天青百蝶蠶絲被面……

“櫻寧,櫻寧,”母親在喘嗽,“只管念你的書,開春仍舊按原計劃送你出國,荪華多少會照看你一些……”

真的,表姨父不見,那荪華表哥呢,連他也不見我麽?卻原來表哥遠遠就在輪船甲板上,櫻寧急得解開頸上緋紅絲巾大力揮舞,終于表哥近前來,滿臉笑意來拉她的手,她不禁有些羞澀,就那麽一瑟縮間,一陣灰黑的人潮忽地湧來生生将他們沖散,越離越遠,越離越遠,轉眼竟只剩自己在面目模糊的人海中載沉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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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多的人,不斷向前湧動,湧動,櫻寧終于能停下腳來,原來前方正是犯人行刑的刑場,戎裝兵士已經嘩啦将槍上膛,天崩地裂的一聲響,有人倒下了,櫻寧極力想看清楚,那死人的臉越來越近,是父親!

櫻寧被自己喉嚨裏喑啞的一聲喊驚醒,一頭是汗,熱水汀燒得嗓子幹得發燥,窗前暗紫天鵝絨落地簾幕還沉沉靜垂着。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這一覺睡得通身麻木,手腳半晌才跟着醒來。她掙紮起身扯開簾幕,窗玻璃正一道一道往下淌着水滴,外面竟已是大亮了,只是雪片疾舞,園子裏一片銀白,來往的幾個包在皮裘風帽裏的人倒像扣在玻璃盒裏,厚厚的雪地上幾道車轍通向大門。

櫻寧立即洗漱穿戴起來,另換了一件白棉繡淺青竹葉旗袍,出來時頭上戴的那只琺琅蝴蝶押發大約丢在黃包車上了,遍尋不見,只得将一頭流瀑似的漆黑頭發梳整齊編好,籠緊大衣提起皮箱便出了門。

直待站到風狂雪疾的外面,她才茫然想起:偌大的北邺城,自己該找誰去?

父親的罪名是貪污這次海內外籌集、南北平分用以抵抗外侵的巨額軍費,致使江北與扶桑的安順之戰後繼乏力,蕭帥震怒,要求南方政府押解一幹人等至北,親自處置。南方政府經手了錢,裏頭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難免理虧,國內外輿論又一片嘩然,不得不照命行事,父親便惹上牢獄之災,關押在此。

父親是遜清早年送出海外師夷長技的學童之一,感染了歐風美雨,贊成共和,青年時就投入到救國浪潮中。故既有傳統文人的狷介,又十分開明,絕做不出貪污的事。

依櫻寧看,南方諸人早已是鞭長莫及,只有來北邺,還有一線生機。因在心內默默籌劃幾日,不敢驚動母親,只簡單收拾了個箱子寄在同學家,夜裏服侍湯藥時,偷拿了母親的小印。

第二天,趁宋嬷嬷見天漸冷了,着人将母親風毛不好了的過冬衣裳送去店裏修改,便謊稱也要出去透氣,在櫃上趁下人一個不留神就溜了,手上胡亂拎了這件灰鼠大衣。出門就直上花旗洋行取了母親一些東西,三個小時後便上了開往北邺的火車。真虧了這件大衣,否則北邺這樣冷,就那兩件只好在江南擋擋風的薄旗袍,來了皮不凍破了她的。

櫻寧緊一緊略嫌大的衣服,忽想起那支勃朗寧還壓在枕頭下面,險些又吓出汗來,若丢了或是傷了人可不是玩的,趕忙返回房間,揭開枕頭一看,萬幸還不曾被動得。尋思一晌,還是放在大衣絲綢內裏的夾袋中,方摁鈴喚茶房。

茶房一來,櫻寧便道:“我不愛別人碰我的東西,這幾天,可以不必收拾了。”年輕小姐往往如此,茶房只點着頭說:“小姐還有什麽吩咐?”櫻寧便裝作不經意地問:“檢察廳在哪裏,你恐怕不知道吧?”

那茶房是個約莫四十多歲的老北邺人,久經世故的,連忙說:“小姐怕是頭一次自己出門吧?如今世道大亂,軍政不分,差不多的事都是軍隊管,到處門口都是扛槍的,你一個女孩兒家哪裏進得去?見得着人?”

櫻寧靜了一下低頭道:“哦,原是有個朋友升了檢察廳參領,搬了家一時找不到了,才想往那裏找的。你不知道就罷了。”茶房聽罷笑了:“倒不是不知道,只是這風大雪大的,小姐難道去門口幹候着麽?我倒有個法子,這裏的軍官貴人十停有九停人愛往南玥酒樓去,小姐晚飯若去那裏只怕就遇到了,便遇不到,向經理打聽下,往貴友府上打個電話,或留個條子,都辦得到的。”

櫻寧心裏頓時一寬,取出兩塊錢來微笑道:“謝謝你。”茶房忙接了錢,點頭哈腰滿面笑容去了。

待到下午四五點鐘光景,天色已昏暗了,那雪消停了一晌,又紛紛揚揚下起來。薛櫻寧将箱子放進衣櫥裏,便叫車來。南玥離大和并不遠,不消一刻鐘車程就到了,那天漸漸黑沉,酒樓門口高高挑起的大紅燈籠點亮了,襯着皚皚白雪,兼着飛檐畫棟的古式門楣,倒有幾分畫意。她打發了車夫,邊四周看着邊順抄手游廊走進去。

園中雖也落着白雪,卻是寒香縷縷,游廊的燈忽得亮了,又不十分亮,朦胧照見一片小亭流水的景致,更有一大片玉露宮粉梅正淩寒吐蕊。櫻寧不禁站住,覺得此情此景眼熟到十分,仿佛随父母在蘇杭哪裏見過的,緊接着恍然大悟,怪不得叫做“南玥”!

正發呆間,一個穿橘紅錯金織錦旗袍,肩上斜搭着玄狐披肩的豔妝女子搖搖地快步走過來,一路火急火燎地嚷嚷:“你是誰手底下的?還不快換衣服準備着,三少和吳統制、檢察廳史廳長都要來了,還有空看西洋景?!”薛櫻寧一呆,電光火石間抓住了“檢察廳”三個字,正要開口問,那人忽地停下觑了她兩眼,酸溜溜道:“你就是老九新找來的玉寶兒?倒真像個崔莺莺似的。老九這騷狐貍果然會撈便宜,胡爺又該罵着我了。”

一語未了,只聽一陣整齊的軍靴聲,轉眼游廊便三步一卡五步一哨起來,一色着灰藍色戎裝的軍人面容整肅,直挺挺地背槍站着。薛櫻寧長在南安,一向太平,幾乎不見兵戎的,當下難免有兩分着慌,那豔妝女子卻撫了撫鬓邊的月牙形押發,丢下一句“我先上前面看看”便一陣香風喜氣洋洋地往大門去了。留下櫻寧一人,只見那些軍人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鐵鑄般紋絲不動地立在兩邊,強自鎮定一下,便往游廊盡頭燈火輝煌的青磚灰瓦小樓走去。

甫一進門,只覺暖香拂面,前廳一色紫檀家具,陳設典雅名貴。當中一幅仇十洲的美人圖,門兩邊各擺着只一圍粗的冰瓷雙耳甕,裏頭翠條參差,擠擠挨挨開滿了水仙花,正是金盞玉臺。幾個穿旗袍捧着茶盞的妙齡女子風擺柳般正上樓,眼波向她這邊略一流轉便過去了,看起來都像是南邊人。

薛櫻寧不禁想起兒時在父親膝上念的,“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忽聽見一群人從游廊往裏邊來,忙閃身進了西廳,隔着雕花屏風往外看,只見幾個身形挺拔的戎裝男子并兩位官樣十足的中年人走進門來,為首的那個戎裝男子忽然頓了一頓,銳利的眼光直朝她這邊射過來,吓得她往後一縮。

卻是方才那個豔裝女子不知從哪裏搶上去,挨到那人身側,展臂嬌聲道:“少帥樓上請!”那兩個中年男人也道:“三少請,三少請!”方把那人簇擁去了。這裏薛櫻寧猶自心跳不已:少帥?難道這就是一統江北六省的蕭大帥的第三子蕭庭鈞,怪不得這樣大的陣仗。

“您是?”

櫻寧被身後忽然響起的聲音吓得急回過頭,只見一個兩鬓花白紫棠面色,身着赭色閃壽字緞面長衫的男人正滿面狐疑地看着她。櫻寧急中生智,不知怎麽竟脫口道:“我和三少一起來的。”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見其衣裳淡雅,清心玉映,顯是閨房之秀,只當真是與三少親近的人物,便做個手勢道:“請。”

櫻寧硬硬頭皮,随他上了二樓,一路往南,所有的包廂都靜悄悄空無一人,竟是清過場了,直到頂頭一間雕花紅木門前停住,那人敲了敲門,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戎裝男子開門一看道:“胡老板。”便閃身讓他們進去。

裏間是個極大的廳,香焚蘭麝,瓶插芙蓉,廳中央地毯上擺着紅木圓桌,桌上精心布置些清炖楊妃乳、蟹白燴烏青等非時非地,清淡名貴的菜肴,主位上是方才那位為首的青年軍人,端的英姿卓然,軍帽未摘,正筆挺地坐着道:“吳世伯,您有話就請直說,我還有事。”

席上人正欲回話,見他們便是一靜,領她進來的人忙彎腰拱手道:“三少鈞安,在下将這位小姐帶來了。”蕭庭鈞擡起劍眉星目,嘴唇緊抿,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那一雙眼睛倒像是從幾千裏外看來一樣,令人心禁不住陡地一沉,薛櫻寧忙鎮定下方道:“不不,抱歉,請問哪位是檢察廳廳長,請借一步說話!”

“九妹真是越發出息了,自己不得來,忙就把新人推上來獻寶,也不看今天是什麽場合!胡爺,您也跟着背晦了!”

薛櫻寧這才看見又是剛才那女子,此刻正站在蕭庭鈞身後,滿面尖酸,把個金色枇杷剝成倒垂蓮式輕輕擱到高腳水晶果盤裏。旁邊捧茶盞的那幾位女子看着她,也是神色難辨。

櫻寧不由蹙起眉尖,正欲解釋,“哈哈!”剛才被三少稱為“世伯”的那位吳統制忽得站起來拉開椅子快步走至她身邊,冷不防一把摟住她的腰道:“好個嬌模樣兒,你就不怕史廳長家那母獅子?不如先來敬我一杯!”

薛櫻寧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極力掙紮,不料吳統制面色突變:“她有槍!”話音未落,雙手已被控到身後,登時疼得差點昏過去。同時幾只黑洞洞的槍口即刻向她指來,不等她反應,那蕭三少已刷得站起來就往外走:“顧叢桢,你越發能幹了。送她去特務二處。”櫻寧再顧不得什麽,忙對住他喊道:“你誤會了,我找——”話猶未完,只覺頸後一麻,眼前如披濃墨,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才知道有個叫新晉作家榜的東西,目前排名47。。。親愛的看官,打滾求收藏求評論好嗎?給我一個鼓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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