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不知庭霰今朝落
因下着雪,不過三四點鐘天就暗了。大帥府前時侍衛已交了第三班。
蕭庭鈞在主樓前下了車,見蕭帥的衛戍士兵也站在大廳外面,便快步穿過內廳往後頭院子去。西花廳裏大丫鬟紫菱正看着兩個下人擦樓梯扶手拐角處的灰,一見他忙趕過來笑道:“三少爺今兒回來了!大帥也剛進門,在二樓書房裏。四小姐提早下學,大小姐也回娘家了,一起在太太的小花廳裏合計怎麽迎接咱們二少爺呢。”
蕭庭鈞點點頭繼續走,到後廳又折返回來,上了二樓,走到書房前,敲了敲門。
蕭大帥此時正坐在皮沙發裏看文件,見他擡起眼道:“你今兒回來了?”蕭庭鈞走到書櫥邊拿出一份文件,随手翻了翻漫不經心道:“父親,軍費貪污案完結了麽?我今天聽見說那個筆頭很健的叫薛舜明的也在裏面。此人頗有影響,若不交代清楚,報紙上又要不清靜一陣。”
蕭帥聞言啪得合上文件封面道:“你別聽底下那幾個喝過二兩洋墨水的人廢話。什麽清議,什麽輿論,筆杆能耐槍杆何?我偏要一人送兩顆槍子兒,看誰以後再敢摸到我的頭上來!”
蕭庭鈞道:“殺了這些人倒容易,只是這次明明是牟家的外戚動了大塊利益,牟主席圍魏救趙,送了這批替死鬼來擋煞。父親最終是要這筆軍費,不是這些不相幹人的命。不如私下與牟家談判分潤,面上則放了名望較大的那幾個人,如此一能得經濟上的利益,二可獲寬宏明理之名聲,三可賺将來海內外的支持。”
蕭帥沉吟一下,露出一絲笑意:“牟家要是不出血,這些人的命我便要揭開天窗算到他頭上。他可不比我,怕着天下人的嘴呢。今晚上你別安排事,跟着我一同去會會那東洋使節,給他一點顏色看看。”蕭庭鈞道:“是,父親。”
正說着,門輕輕敲了兩聲,卻是紫菱來送太太叫廚房熬的參湯,蕭庭鈞便告退回自己院子去更衣。正欲關門時,蕭帥叫住他道:“老三。”蕭庭鈞的手停在門把上,只聽蕭帥又說:“沒事多回家走走。軍務上有一大幫叔伯幫你……勻些時間。”蕭庭鈞知道,對父親來說,這是極軟的話了。然而他停了一下,終于只是輕輕阖上了門。
薛櫻寧回到旅館房間時天已黑透了,她自己摸索着放了熱水,立即從頭到腳洗刷起來。水放得太熱,轉眼浴室裏滿是白騰騰的水霧。櫻寧看着浴缸角的鎏金郁金香花紋,倒像和自己房裏的浴缸一式,心裏一酸,不禁抱住膝蓋,流下兩行清淚來。
幸而是有驚無險。原來人常說“世道艱難”,竟是真的。然而來都來了,連門路都沒摸清,如何能回去?何況父親的事再耽擱不得……前頭便是龍潭虎穴,也只得咬牙闖去。櫻寧拭了淚,心內默默盤算,明日倒是再設法打聽打聽那姓史的廳長家住何處,慢慢再作道理。
一夜竟然無夢,睡得既深且黑。醒來時,她有一瞬覺得,父親的出事、自己的來北邺,尤其是死囚牢裏的地獄情景才是一場最不切實際的亂夢,夢醒了,她依舊在父母之下,萬分的安樂,最為難的事無非是學校開舞會、唱詩這些出鋒頭的場合穿洋裝還是旗袍,因為這決定到底要不要熨發。
迷迷糊糊起身扯開窗簾,又見北地特有的陰霾雪天,她才徹底醒過來。
一鼓作氣洗刷完畢,想去衣櫃裏拿箱子再取些現金,不料一摸摸了個空。薛櫻寧心裏一驚,連忙把櫃門敞開又找了一遍,床下、沙發後、穿衣鏡後都沒有。她立刻按鈴叫人,不一會一個茶房來了,卻不是前日那一個,她定了定神道:“我在房間裏丢了很貴重要緊的東西,你立刻去叫你們經理來。”
旅館最忌諱這類事,那茶房不敢怠慢,即刻便喊了一個經理來。那人西裝革履,十分客氣,簡單了解後便問:“這個房間誰當值?茶房、清掃工、浣洗工都叫了來,待會好巡捕房的人來了好答話。”
剛去叫人的茶房便道:“我們都是在的,只有老張昨兒個早晨就沒來,一直到現在還沒人影兒。”
那經理面色一沉,轉臉又不動聲色地對薛櫻寧道:“小姐請稍安勿躁,聽您形容,所丢之物甚是貴重,鄙店定會給您一個交代。請容我先去找相熟的警察來,先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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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櫻寧只得點頭讓一幹人都去了,嗓子發幹,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來喝着,那一顆心便在熱水裏撲通。東西丢了事還小,自己卻就不得不回南安了,母親是決計不會縱容自己在這裏的,來回一耽擱,父親那裏等得了嗎?
薛櫻寧絞着雙手,幾乎想向上帝禱告了,渾忘了往常祈禱時嬷嬷總罵她光架子好看,裏頭一些也不信。
正愁思間,房門響了,打開卻是四個西裝革履的男子,看身形舉止似是軍人,為首的那個對她道:“薛小姐,請您跟我們走一趟。”櫻寧不禁道:“是巡捕房的人嗎?”那人面無表情,似是默認,櫻寧此時心都在那箱子上,也無暇細想,匆匆回房取了手袋便跟上去了。
樓下有一輛汽車等着,上去便一徑往城郊開去,櫻寧一路問箱子的事,總得不到确切的回答,窗外人煙漸少,不由有些慌亂起來。幸而車駛進一片幽靜的別墅區也就停下了,那人下來替她開了車門,恭敬道:“蕭夫人有請,小姐這邊走。”
櫻寧見前面一間西式別墅,大門口守着數十位衛戍士兵,院內樓門站着兩名仆婦,而自己前後皆夾着人,竟是不得不走的樣子,只得跟着邁進大門,心頭突突亂跳。
先頭那人送到樓門前就停住,又有一名十分體面的仆婦領她進去。室內一色法式家具,陳設得十分華麗,南側花廳裏小沙發上端坐着一位中年貴婦,風度藹然,正從丫鬟手裏接過茶杯來。
那貴婦見到薛櫻寧,微微一笑,抿了口茶湯。丫鬟忙接回茶盞,她方淡淡道:“薛小姐,請進來坐。”
那穿紫色緞子襖褲的丫鬟立刻走來笑迎她過去,安排她對面坐,又奉上茶來。薛櫻寧沒坐,只問道:“請教您是哪位蕭夫人?不知有何貴幹……”
那丫鬟先撲哧一笑道:“江北六省,哪還有第二個蕭夫人?”
櫻寧不免一愣,不想這竟是蕭帥的夫人,只得輕輕鞠了一躬道:“蕭夫人好。”
蕭夫人又微微一笑:“我與薛小姐是初次相見,但與令尊薛舜明在數年前倒有一面之緣。薛小姐文采風流,很有乃父遺風。”說着,又揚手要茶,飲罷将那描金繪水仙圖的茶杯遞給丫鬟道:“出去看茶。”那丫鬟笑着去了,她方才又道:“如今令尊身陷囹圄,令故人亦深為不忍。薛小姐此來,也是想要營救父親罷。”
櫻寧不料有此意外之喜,連忙道:“櫻寧無知,此行實屬無奈,還懇請夫人指點一二,大恩必報!”
蕭夫人微笑道:“薛小姐孝勇,令我欽佩不已。”說着眼中精光一閃,緩緩從頭到腳地将她打量一番,又繼續道:“小姐只要幫我做成一件事,我便保令尊毫發無傷地回去南安。”
薛櫻寧一驚,急迫道:“但憑夫人吩咐,只要能救父親,櫻寧無不從命!”
蕭夫人笑道:“我的第三子蕭庭鈞小姐已經見過,你以為如何?”
薛櫻寧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個極英挺的,鼻峰如削,劍眉星目的影子來,見夫人問的奇怪,也只得答:“三少少年英雄,自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蕭夫人立刻道:“那小姐能令他娶你麽?”
“什麽?”薛櫻寧以為自己聽錯,那蕭夫人又清清楚楚道:“如不能,那小姐能令他暫時不娶別人嗎?”
薛櫻寧呆了半晌,方問:“為什麽?”
蕭夫人又恢複了無懈可擊的藹然微笑,輕道:“薛小姐亦系出名門,怎麽連不該問的不問,都不知道?為什麽?我倒要問為什麽是你?除了你,還有誰能讓我們老三開了金口,親自向父帥替你父親求情呢?”
薛櫻寧這下更呆住了,求情?三少似乎是說過若是打中了楊樹就肯幫忙的話,她只以為是纨绔子弟捉弄人的笑話,不料他真的……
櫻寧心念百轉,也不過一瞬間的功夫,蕭夫人卻已站了起來,穩穩走至花廳門前,方回頭道:“薛小姐可要快點做決定,對了,我忘了告訴小姐,你前晚其實差點便可見到父親,他和你一樣押在死牢裏呢。常住在那裏可于健康不利。”
此言一出,薛櫻寧已不得不立刻下了決心:“櫻寧願為夫人一試。”蕭夫人這才道:“薛秘書長文人雅重,怎能關在那種地方,自然先改為軟禁。小姐辦完我交代的事,自然就能見到父親了。”說畢,翩然去了。
這裏櫻寧頹然坐下,手心裏盡是汗,許多話梗在腦子裏一時無法消化,也不知過了多久,方理出一點頭緒,隐隐覺得自己已是卷在一場不小的是非裏了。
待坐了原車返回旅館,下午便有人來接她去往新住處,是城內一間半新的青磚小樓,獨門獨戶,帶着個小院子,背靠北邺有名的施家花園。這施家花園是遜清大學士施乃得在故鄉北邺的私人花園,本名叫做“棻園”,後施家敗落,被不成器的子弟分割出售,這個小院子就是棻園隔出來的一間,原是給一位年輕守寡的少奶奶避世居住的,現在與巷路打通,中隐于市,十分妥當方便。
櫻寧一到門前,便有個年約三十餘歲的仆婦上來接着,引她往前廳坐下,又奉上熱茶來。待她休息一陣,方指着屋角的一只箱子道:“夫人命我帶話給小姐,下次不要亂放東西,再丢了可就找不着了。”櫻寧定睛一看,正是自己自南安帶來的那口皮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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