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荀禮想了半天也毫無頭緒,只能作罷。半夜驚醒,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被他遺忘了的事情——

那扭到腳的楊姑娘如何了?

當時情況亂作一團,他落水後直接暈厥過去,醒來之後更是将楊姑娘忘得一幹二淨。她行動不便,也不知後來有沒有找到家仆。

“對了,昨日那位扭傷腳的姑娘……”他今日未見到楊尚書,只能散值之後去問謝珩。

謝珩答道:“婢女來尋我說瑤兒有麻煩,我便留下她照看着去找你們。回去之後問了,說是找到了家中的下人,幫着一起送回家了。”

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他松快道:“還是大人您想的周到,如此便好,否則真不知道怎麽向楊大人交代了。”

謝珩瞬間察覺到其中怪異之處:“我還不曾告訴你,你怎麽知道她是楊家的?”

糟了!荀禮一驚,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渾身都緊繃了起來。

為了不讓謝珩心生反感,他與楊姑娘做出互不相識的模樣,假裝是偶遇。後來他早早離去,與楊姑娘僅有的兩句對話中也并未互相通過姓名,按理說他不應該知道的!

他的心瞬時又提了起來,眼神游移不定,半晌才面容僵硬地賣傻:“後來想到我以前曾在詩會上見過楊姑娘,不過那已經很久了,所以開始沒能認出來。”

謝珩深深看他一眼,才像是接受了他漏洞百出的說辭,沒再追問下去。

荀禮擡手擦了一把臉上的虛汗。

走了一會兒,他想到那日謝珩還與楊蔓舒說了話,可見謝珩是不讨厭楊姑娘的。荀禮也說不上來自己什麽心思,非得又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了一句:“楊家姑娘……看着是個溫婉的人……”

謝珩冷淡地打斷他:“談論別家女子做什麽?”

“是,是,是下官失禮了。”荀禮不敢惹他生氣,只好把嘴巴閉上,不再說話。

可謝珩嚴于律他,寬以待己。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他不叫荀禮說,自己卻又提:“你瞧着她好?”

荀禮一時摸不準他的意思,想了一會兒,唯唯諾諾道:“不敢妄加評論,不過隐約聽說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楊尚書德高望重,想必教出的女兒也不會差。”

“聽說?聽誰說?媒人?”

未料到謝珩如此咄咄逼人,盯着荀禮的眼中還散發着淩厲的光芒,好像要将他穿透一般。吓的荀禮直接呆住,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等了許久不見他回答,謝珩的心情愈發煩躁:“有媒人去你家說親了?”

荀禮回過神來,忙解釋道:“沒有沒有。是瑞明他如今到了适婚的年齡,家中父母也開始為他張羅了,這才聽了一耳朵。我……我還沒有成親的想法。”

聽他如此這般解釋一番,謝珩消了些火氣,不複方才氣勢洶洶的模樣,又變成了往常的那個處變不驚的謝大人。

“倒是大人您,恐怕想給您說親的人都要把家裏的門檻踩破了吧。”荀禮如釋重負,笑着補上一句。

“我都拒……”謝珩剛說了幾個字就沒了聲音,急地扭頭面露不快,“你如今也開起我的玩笑了。”

方才緊張的氛圍驟然懈馳下來,讓荀禮有些忘乎所以;加之最近兩人相處密切,荀禮便将他當作溫熠景一般可以口無遮攔的對象。

眼前謝珩不愉的表情太過真實,讓他信以為真,趕緊躬身告饒:“大人,下官錯了。”

頭頂靜悄悄的,他許久沒聽見謝珩的響動,忍不住擡起眼睛,卻看到謝珩背着光,眼中微帶笑意和溫柔,手指彈了一下他的額,語氣裏半分責備也沒有:“我覺得很好。”

荀禮捂着被彈的地方,怔怔地望着他,又一次猝不及防地掉進了冰雪消融後的春湖之中。

夜裏洗漱過後,他不停地回想着下午謝珩說的話,他說他覺得很好,是說自己可以這樣與他玩笑嗎?

他在黑暗裏睜着兩只晶亮的眸子,想着謝珩的笑意,有些睡不着。

于是起身摸到櫃子上的便盒,借着朦胧微茫的月光打開,發現已經不剩多少了。他數了數,約莫還有十來顆糖。

就這麽多了,荀禮一下有些不舍得吃,忍痛合上蓋子。

他曾以為他與謝珩出了書院就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不成想如今關系竟然比以往念書時更親密了些。心底頓時生出歡喜,如同水紋一樣逐漸擴大,遍布全身上下。

這也很好,若有能與謝珩結交的機會,試問誰不上趕着來?如今既然是他得了這個際遇,已經是要謝天謝地。

沒想到這一年過去一年,他除了年齡,還多長了幾層臉皮,現在也能沒有顧忌的與謝珩來往了。

将被子蒙住頭,片晌,兩只手飛快地伸出來,摸到床邊的小盒子打開,從中拿了一塊糖又縮了回去。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半點不拖泥帶水的。

楊尚書又帶着他的千萬感謝來了。

“那日我家蔓舒回到家,高興極了,說與謝珩說上了話,謝家的仆從還幫忙送她回了家。少敬,你說這是不是開了個好頭哇。”

荀禮尴尬而不失禮數地笑着:“是、是吧……”

“多虧有你啊少敬!我想着謝珩既然不反感我家蔓舒,不如就多多往來,也好讓他們多加了解,你說呢?”

“是個極好的想法。”荀禮幹巴巴地附和。

“過幾日天氣熱起來,蔓舒她們約好都去坪陽山游玩,你和謝珩若是有空就一起去吧?”

坪陽山……倒是與謝珩的提議不謀而合了,荀禮有些澀然地想。

看來不把這楊家姑娘和謝珩撮合進洞房,楊尚書是不會放過他這個業餘的“媒人”的,怕是要一直在中間牽線搭橋才成。

這實在是一個勞心費腦的活兒,荀禮現在見到楊尚書就想躲着走,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調離六部,哪怕讓他去守幾天城門也行。

“那,之前說的讓我輪出幾天回家的事情……”好在還有這麽一個值得期盼的事情,支撐着他留在這裏。

楊尚書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樣子:“我一早就跟你們尚書說了,只是這也不是說說就能定下的事情,他也要安排一番。放心,保證讓你能回去和家中父母多聚些日子。”

他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來。

正說着話,謝珩已經從遠處過來了。他與楊尚書打了招呼,便将目光落在荀禮身上。

“謝翰林!來的正好!”楊尚書見了謝珩喜笑顏開,讓下人提着一個食盒遞給謝珩,“康王的賞花會上,我家小女扭傷了腳,多虧謝翰林在,還叫人幫忙送了回來。這是小女的一點小心意,她親手做的糕點,叫我務必要拿來給你,以示謝意。”

謝珩沒接,淡然道:“楊大人客氣了,其實當日我與荀大人在一起,是荀大人先發現的令媛身體不适,也是荀大人先伸出援手,若要謝,還是多謝荀大人把。”

“不不不,我不過出聲問了兩句,真正出力的還是謝大人!”荀禮搖着頭,也不去接。

他以為謝珩還會推讓一番,誰知謝珩幹脆點頭:“那我就不客氣了。多謝姑娘好意,真正幫過姑娘的人一定會收到姑娘的謝禮的。”

荀禮呆滞地看着那個食盒從楊大人手中遞過去交給謝珩,謝珩又拿給元祁的整個過程。

等楊尚書走遠了,他失笑地搖着頭問謝珩:“謝大人一開始就接過去多好。”

“實話實說而已。”謝珩道,“你若不過去,只怕她要等上許久才能等到下人來尋。最該感謝的應該是你,我不過是個捎帶的。”

荀禮反駁:“話不能這麽說,我幫人沒有幫到底,中途離開了。是大人您一直等着,還安排了自家的侍女幫忙。”

謝珩見狀,也不與他争論,反問他:“你想吃嗎?”

“那,下官能不能嘗一塊?”

荀禮撩起袖子,走到後方元祁身邊掀開食盒看了一眼,發現裏面裝着的卻是紅豆糕。女兒家的心思昭然若揭,以紅豆做糕,寄相思之語。

他尴尬地立在原處,謝珩快步走來,一把搶過蓋子,将食盒重新蓋好:“饞鬼,你自個兒說的,你又沒出什麽力,怎好吃別人的謝禮。”

“說的是,還是謝大人吃吧。”荀禮慚愧掩面。

謝珩悠悠然道:“可我也受之有愧。”

“啊?”他這反複不定的态度讓荀禮糊塗了起來,“大人也不吃?可既然接了,難道就放在一邊?這讓糕點放壞也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笨。”謝珩笑着,不肯多說下去。

荀禮猜了半天也沒猜透他的意思。只能當做謝珩知道裏頭裝着的是紅豆糕,明白楊蔓舒其中情意,害羞所言。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紅豆最相思,楊姑娘怕是萬萬沒想到,這一片相思,都落入了當日陪着她的謝家的婢女肚子中。

路上經過一家糕點鋪,謝珩讓荀禮等在街邊,親自進去買了一包奶酥:“雖不是瑤兒親手做的,也不是她親手買的,但是這謝意卻是她親口讓我傳達的。”

荀禮聽得樂不可支,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那這謝意只剩三分之一了,就這點,我還得分一半給瑞明吶。”

謝珩聞言直接解開包裹點心的紙包,從中拿起一塊遞到他的嘴邊,不樂意道:“不成。那便當這是我親手買的,親自道謝,你且自己收着吧。改日來府裏,你們若是膽兒大,便讓瑤兒給溫大人和你親手做。”

那塊酥就在他的嘴邊,一股香甜的奶味兒直直鑽入他的鼻中。他歡欣地想要接過來,剛要碰到謝珩的手指,他卻躲開了。

荀禮不解地望過去,謝珩又将手伸了過來。

“就這麽吃吧,別髒了手。”謝珩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唇,低聲道。

他竟是要喂自己!荀禮明白過來,瞬間面紅耳熱,覺得臉上像是着了一把火,燒的滾燙,更不敢與謝珩對視。

他猶豫了片刻,見謝珩絲毫沒有放下手的跡象,只能道一聲失禮,就着謝珩的手張嘴咬住那塊奶酥吃了下去。

真真是酥香鮮甜,入口即化,想來該是要比那紅豆糕好吃一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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