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病房裏,周予安又昏睡過去,葉闌看着自己多打的那盒飯,無奈道:“看來白打了。”

鐘弗初看了眼床上熟睡的周予安,輕聲道:“他這裏多得是吃的,不會餓着。”

葉闌其實并不是在擔心周予安沒飯吃,他看向鐘弗初,好奇道:“你和他好像很熟的樣子?你們以前認識嗎?” 印象裏鐘弗初幾乎很少和病人有私下的來往。

鐘弗初沉默了會,找了個合适的理由:“他是宋滌新的學弟。”

葉闌恍然道:“原來這樣。” 頓了頓,轉而問道:“你和宋醫生相處怎樣?之前他去過一次你家裏了吧?”

鐘弗初模棱兩可:“還行。”

葉闌便知道他們沒有實質性的進展,他心裏有些複雜。

他在鐘弗初辦公室陪着他吃完了中飯才回去。

夏日的午後莫名開始一場暴雨,鐘弗初将窗臺上的綠植搬回桌子上,他盯着眼前這方綠色,想着病床上周予安說的話。

他并非全然遲鈍,對其他男男女女的愛慕多少能感知到,但那些紛飛的情緒于他而言不過是浮沫泡影,不值一看。

病痛中的人,容易對救助者産生痛苦以外的依戀。

但這些熱情消長如汛,來去無影。他沒有心情去理會周予安的心血來潮。

周予安睡了沒多久就又醒了,他醒來的時候發現病房裏除了他空無一人,窗外雨聲密集如鼓,強烈的失落像黑壓壓的雲襲在心頭。

熱鬧沒有,殷勤沒有,只有那個該死的引流瓶還連在他身上。

他打開微信,李慧婷給他發了一張圖片,附言:“你的肺大泡”。

照片血紅把他吓了一跳,他發了張自來水沖眼睛的表情,回了句:“怎麽像魚泡,太惡心了,還好我沒看到實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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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婷回複道:“鐘醫生說你不敢看,所以我們就沒打算給你看了。”

周予安嘴角揚起笑,回複道:“鐘醫生是我肚子裏的小蛔蟲吧!”

正笑着,小蛔蟲就打開病房門走了進來。

周予安雙眼先是一亮,然後又一暗,像一盞燈開了又關,語氣帶了些哀怨,尾音拖得很長:

“我醒來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

這是毫無立場的撒嬌耍賴,醫院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誰也不可能專程陪他。

鐘弗初嘴唇微抿,似乎想辯解什麽,但最後只是說道:“後天取引流管,這兩天還要繼續注意,飲食一定要清淡。”

周予安無精打采的哦了一聲,問道:“那我什麽時候出院?”

“四天後。” 鐘弗初看他一臉懊喪,接着道:“如果恢複的快,提前一天也可以。”

周予安偏頭看向鐘弗初,疑惑道:“為什麽要提前?我才不要提前呢。”

鐘弗初怔了怔,就聽他繼續道:“我還想多住一會,因為我……” 周予安一向很溜的嘴皮子突然卡了殼,鐘弗初低頭看着他,手指按在床沿欄杆上。

“因為我不想工作啊!徐行就是個資本家,壓榨我這個無産階級工人,出院回去就得幫他幹活,還不如在醫院躺着舒服呢。”

周予安笑嘻嘻的看向鐘弗初,卻發現鐘弗初的神色似乎有點失望的樣子?

鐘弗初轉開視線,叮囑道:“即使出院後,也不能過度勞累,更不能劇烈運動。你最好跟你朋友說清楚。”

周予安仰着臉乖乖的點頭,鐘弗初這般耐心囑咐的樣子,全然沒了平常的冷漠,好像就是他的哥哥一般。

他突發奇想,問道:“诶,鐘醫生,你有弟弟嗎?”

鐘弗初臉色卻瞬間冷淡下來,那一點微不可查的柔和煙消雲散。

“沒有。”

回答的短促又幹脆,似乎在否認什麽讓他厭惡的東西。

周予安莫名其妙,剛要問他怎麽了,鐘弗初就轉身走了出去。

他說錯什麽了嗎?周予安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就問了個不痛不癢的問題,鐘弗初怎麽反應這麽大?

鐘弗初回到辦公室,李慧婷發現他臉色不太好,心裏有些忐忑,但還是走上來悄聲道:“鐘醫生,邵主任和23號床的家屬吵架了。”

邵豐文是胸外科主任,有些古板執拗,前段時間他力排衆議,接收了一個從下面縣醫院轉來的肺癌男性病人,該病人将近八十歲,肺癌已到Ⅲa期,還出現了淋巴結轉移,手術風險很大。

前幾天邵豐文主刀做了開胸手術,手術結果還算成功,但今天家屬突然鬧着要轉院。

“家屬嫌這裏住院費太貴,醫院不給家屬安排看護的床位,吵着要轉回縣醫院裏去。” 李慧婷說道。

鐘弗初聞言眉頭擰的更深,23號床病人情況不太好,現在根本不适合轉院,家屬這麽鬧,無非就想貪點便宜把住院費省了,他沉聲問道:

“現在呢?”

李慧婷嘆氣道:“邵主任也賭氣了,幹脆讓他們轉走,聽說現在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

鐘弗初心裏不太贊同,如果回去出了什麽問題,家屬可能要追究漢南醫院的責任,但現在木已成舟,他也無法。

“還有一件事,陸爺爺剛才清醒了一陣,狀态比以前好了點。”李慧婷知道鐘弗初一直很關照這位重病的老人,從入院到手術都是他在幫忙,而老人子女只偶爾出現。

“我去看看他。”鐘弗初聞言臉色好了不少,看了眼角落裏的琴盒,轉身匆匆走了出去。

李慧婷松了口氣,她這位老師什麽都好,就是總冷冰冰的,讓人看不透心情。

她想起自己去年剛進入漢南醫院實習的時候,被分給鐘弗初帶,簡直讓其他女實習生羨慕死了。

但很快她就發現并沒有那麽想象中那麽美好,鐘弗初要求極其嚴格,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他倒也不會罵人,但只要看她一眼,她就怕的心驚肉跳。

在這裏實習一年,她極少見鐘弗初和其他醫生們一起聚會或談笑,他把工作就只當工作,對病人絕對負責,卻也沒有更多交集,除了對孩子和老人多幾分溫柔,其他都一視同仁。

到了快下班的時候,一個高挑的年輕女人出現在胸外科辦公室門口,李慧婷正要出去,擡頭見到她,愣了愣,禮貌問道:“您好,請問您找誰?”

女人妝容精致,但遮不住滿臉的憔悴,她提起嘴角笑了笑,問道:“請問鐘弗初醫生在嗎?我是他的大學同學,陳慕霏。”

李慧婷第一次見到鐘弗初有除了葉闌以外的朋友來找他,還是個美女同學,忙熱情道:“您等等,鐘醫生在做手術,馬上就會回來了。”

陳慕霏提着小巧的包在椅子上坐下,李慧婷給她倒了一杯水。

八卦不胫而走,花邊新聞最為喧嚣,漢南醫院本為文華大學附屬醫院,同僚大都為同窗,那點學生時期的舊聞早就互相流通。何況鐘弗初向來是女人們八卦的中心,出現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迅速燎原一片。

鐘弗初回到辦公室見到陳慕霏的時候,後者已經成為他傳聞中的前女友。

也确實是前女友,大學時短暫交往過一個月,當年醫學系都知道這對院草和院花的情史。

陳慕霏見他進來,忙站起來,攏了攏頭發笑道:“弗初,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嗎?”

鐘弗初沒有表現出驚喜或驚訝,平淡道:“最近還好嗎?”

陳慕霏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只是苦笑了下,似是過的并不好,她說道:“今晚有時間嗎?想請你吃個飯。”

鐘弗初答應了,畢竟是同學,他知道陳慕霏必是有要緊事求他。

到了傍晚,周予安自己點了外賣,結果外賣員在複雜的醫院樓道間迷失了方向,他只好自己出去找。

外賣員是個年輕小哥,上班第一天業務不熟練,看到周予安穿着病號服提着引流瓶過來,大驚失色,鞠着躬連說好幾個對不起,就差跪到地上了。

旁邊不少人看過來,搞得周予安十分不好意思,像是他故意為難了一樣。

“沒事兒,誰還沒個第一次呢?再說我行動也沒問題,你看我還活蹦亂跳的。”

他說着便揚起胳膊蹦了幾下,但驟來的疼痛使他面部一瞬間扭曲。

“周予安!”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周予安吓了一跳,他轉頭看去,鐘弗初正向他疾步走來,旁邊跟着一個明豔的女人。

鐘弗初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的盯着他,冷冽的眼中怒意分明,一出口就是教訓:“你就這麽想多住幾天院?!”

周予安沒見鐘弗初發過火,一時竟被兇懵了,他睜大了眼睛,茫然道:“是啊。” 他可不就想多住幾天麽?

結果親眼看着鐘弗初的臉色更臭了,他肩膀一縮,慫了沒敢說話,才想起鐘弗初跟他說了好多遍不能亂動,自己蹦的那幾下顯然被抓個正着。

外賣員一見這架勢,腿都軟了,戰戰兢兢道:“這外賣……” 他雙手捧着外賣,猶豫着不知道給哪位。

鐘弗初直接拿過來,看了眼上面的訂單,目光倏地更為陰沉,他逼近周予安一步,語氣冷銳:

“麻辣燙?我難道沒跟你說過,飲食要清淡?!”

周予安正悄悄觀察鐘弗初旁邊的女人,長得不錯,身材也好,還“含情脈脈”的望着鐘弗初。

他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一股悶氣,揚着下巴反駁道:“我備注了不辣,而且還在裏面加了紅棗,養生的很!” 一雙眼瞪圓了,分明理直氣壯。

陳慕霏忍不住笑了一聲,輕扯住鐘弗初的衣袖,溫聲道:“弗初,別生氣了。” 說罷向外賣員使了個眼色,後者忙不疊的跑了。

那語氣姿态仿佛是鐘弗初剛娶進門的老婆似的,周予安捏緊拳頭,直挺挺立那兒跟塊門板似的,就差貼張門神了。

陳慕霏又對周予安柔聲道:“弗初也是在關心你,以後注意點就是了。”

“他自己都不愛惜身體,誰會關心?”

鐘弗初語氣冷漠,目光沉沉的盯着周予安,見他不吱聲,知道他這是在賭氣,竟是氣的笑了下。

周予安卻兀的擡起頭,眼眶泛紅。

他手術完醒來本就不開心,之前鐘弗初還莫名其妙的黑臉,現在竟當着可疑女人的面兇他,他委屈極了,大聲道:

“關心我的人從這兒排到***,不差你一個!”

鐘弗初望進周予安發紅的雙眼,怔了片刻,臉上怒意淡了不少,冷聲道:“回病房去。”

周予安垂下眼睫,提起自己的引流瓶大步離開了,連背影都氣鼓鼓的,像一只行走的河豚。

鐘弗初一直看着他走到走廊的盡頭,才轉過身來,把手裏的外賣丢進了垃圾桶。

陳慕霏望着他的臉色,心下想着鐘弗初這些年不見,竟是變了許多。

她記憶裏的鐘弗初,對任何事都很淡漠,當年她追他追的全院皆知,要死要活的,最終磨得鐘弗初答應了在一起試試,可惜不到一個月他就提了分手,這期間他們完全不像一對戀人,她對他的吸引力還不如一本醫學書。

醫院附近的餐廳裏,陳慕霏努力談起一些大學期間的回憶,見鐘弗初興致缺缺,她幹脆步入正題:

“弗初,我父親前段時間被診斷是縱膈惡性腫瘤,醫生說治愈的希望不大,我想着你在漢南醫院的胸外科,想求你幫忙看看……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家願意付出一切治好我父親的病,或者……多延長幾年。”

陳慕霏說到後面整個人都有些控制不住情緒,這些時日的焦灼痛苦都忍不住在昔日的戀人前露了出來,她伸出手壓了壓眼角的淚意。

鐘弗初遞給她一張紙巾,問了些具體診斷信息,心下有了大概的判斷。

縱膈惡性腫瘤并不好治療,腫瘤裏包含很多大血管,擴散轉移速度快,病程一般很短,而且陳慕霏父親的腫瘤已經發展到了晚期。

鐘弗初安撫道:“無論如何,還是要盡力一試,我會幫你安排好床位,聯系院裏經驗豐厚的醫生研究看看,越早轉院過來越好。”

陳慕霏沒想到他會答應的這麽快,而且承諾把一切都安排好,她有些詫異的望向鐘弗初,眼裏有幾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和熱烈。

“弗初,我要怎麽謝你……”

鐘弗初卻像是瞬間看懂了她的神色,他目光疏離,語氣冷淡,“換做是其他同學,我也會這麽做,你不必感謝。”

陳慕霏眼中的熱切漸漸冷了下來,她又重新挂上得體的笑容,只說道:“還是老同學好。”

鐘弗初就是這樣,和所有人的界限都彼此分明,不給別人半點希望。若說他無情,他也從來不玩弄人的感情,若說他有情,可也從未見他對誰牽腸挂肚,念念不忘。

晚飯最後鐘弗初拒絕了陳慕霏要求結賬的請求,讓服務員另外打包了一份清淡的膳食,自己付了款。

“是給家裏人帶飯嗎?” 陳慕霏對鐘弗初現在的生活一無所知,以為他已經有了家室,忍不住打探。

鐘弗初道:“不是,給病人帶的。”

陳慕霏愣了愣,想到剛才醫院裏碰到的那個被鐘弗初訓斥的青年,問道:“是給剛才那個點外賣的病人嗎?他好像沒有晚飯吃。” 晚飯被鐘弗初扔掉了。

鐘弗初點了點頭,說了句:“他一個人住院,有些不方便。” 語氣倒比方才和她說話時随意了不少。

陳慕霏笑了笑,鐘弗初其實沒變,還是那般嘴硬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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