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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予安十三歲那年因為和家裏人賭氣,離家出走投奔住在文華市的吳昊宇,正好碰上這個發小過十七歲生日。

那天吳昊宇招呼了一大群平日裏玩得來的富家子弟和美女同學給自己慶生,在自家花園裏搞了個BBQ,煙熏火燎的好不熱鬧。

周予安年紀比他們都小,又不認識其他人,只跟在吳昊宇身後跑,或者埋頭吃燒烤。

“宇哥,既然你生日是六月六號,那我祝你六六大順好了。”周予安舉起盛着可樂的酒杯,對一旁比他高壯不少的吳昊宇笑嘻嘻說道。

“用可樂敬酒也太不夠意思了,宇哥你說是吧?”有人在旁邊起哄。

吳昊宇一把摟過周予安,像拎小雞一樣,抓了一杯酒塞在他手裏,威脅道:“你小時候哥哥可沒少罩你,一杯酒的面子要給吧?”

周予安處于叛逆的年紀,從家裏逃出來正要好好放肆一把,十分爽快的将整杯酒一口悶了。

一群富二代紛紛叫好,周予安嗓子火辣的很,面上卻洋洋得意,幾杯酒下肚後,頭重腳輕的摸不着北。

“聽說宇哥今天還準備了一個特別節目?是什麽呀?” 有個嬌滴滴的女生問道。

“還能是什麽,不就是高三A班那個賣藝的麽。”有男生發出不屑的哼聲。

周予安懵了懵,偏頭問道:“什麽賣藝的?”

“宇哥看上的女人被高三A班一個男的搶走了,今天要過來給宇哥賣藝慶生。”之前那個男生譏諷的笑着。

周予安暈乎乎的不太懂他們在說什麽,看向吳昊宇,卻發現他臉色不怎麽好看。

“會不會說話啊,什麽被搶走了,那女的沒長眼睛而已。” 有個好看的女生輕輕貼向吳昊宇的胳膊,瞪了眼那譏笑的男生。

在場的除了周予安大多都是文華市瑞澤高中的學生,瑞澤高中是出了名的貴族學校,學生非富即貴,學校每年也會免學費錄取一小批成績拔尖的普通學生,這些學生往往因為成績優異被分到A班,但實則是學校裏的最底層,向來為富家子弟輕視排擠。

周予安聽他們讨論那個高三A班的學生,只知道那人成績很好,有一些不在乎出身的富家女也追求他,但從來沒有成功過,吳昊宇喜歡的校花似乎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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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男生問: “高三的明天不是要高考麽,底層人不抓住這個機會,還有時間出來賣?”一個“賣”字刺激的衆人嬉笑起來,這群公子哥最不擔心的就是高考了。

“你們還別說,沒準真考個清華北大呢。”

“清華北大又算什麽,再說誰知道他能不能考呢?”有人朝吳昊宇擡了擡下巴,意有所指。

吳昊宇則一巴掌拍在周予安背上,叮囑道:“你從小學鋼琴,應該最懂音樂吧?等會可得給哥哥好好挑一挑毛病。”

周予安剛想問挑什麽毛病,就聽到有人說:“來了來了。”

他向花園的大門看去,一個穿着白襯衫的瘦高少年走了進來,颀長的身後背着黑色琴盒,在衆人嬉笑聲中擡眼望向這邊,一雙眼黑沉沉的,清峻的眉宇間掩藏着幾分陰郁。

周予安呆在那兒,都沒聽清那些人在笑什麽。

“A班的尖子生,彈個《吹喇叭》聽聽,打賞少不了你的。” 有個男生吹了聲口哨,引得一片哄笑,幾個女生紛紛紅了臉。

周予安不知道《吹喇叭》是什麽曲子,他只是看着那人不為所動的取下琴,在燦爛缤紛的薔薇花架前席地而坐,一尾蕉葉琴枕于膝上,然後擡眼望向人群中心的吳昊宇,神色淡漠的問道:“想聽什麽?”

在燒烤的肉焦味與滾燙的炭火氣息中,他的聲音格外低沉清冽,仿佛他并非身于此,而在渺渺遠山與流雲之間。

吳昊宇顯然體會不到這般意境,他叉開腿坐在琴前,用锃亮的皮鞋尖踢了下琴身,哼笑道:“就彈他們說的,彈完領賞。” 說完掏出一疊鈔票捏在手裏,在撫琴人眼前晃了晃。

說罷又是一陣哄笑,公子哥們紛紛看好戲,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酒池肉林裏圍着一方古琴,場面說不出的滑稽。

周予安有些緊張,這人好像被為難了,他剛想勸吳昊宇,就聽到琴聲乍起,自花團錦簇前穿過燥熱的油煙,杳杳而來,如雪落湖心,風過松林,裹挾着沁人的水汽。

他看過去,撫琴人微低着頭,背卻挺的筆直,像是一叢青蔥翠竹,低垂的眉目如潑墨山水,傲然琴聲在高挺的鼻梁上百轉千回。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喝醉了,竟聽的神游天外,只覺一顆心如白鹿撞在冬雪裏的梅樹上,砰的一聲,分不清落下的是梅還是雪,紛紛揚揚,清香滿天。

有人聽不下去,大聲罵道:“這哪裏是吹喇叭,明明是彈棉花!”

“太無聊了,聽的我都快睡着了。”有個女生翻了個白眼。

辱罵哄笑壓過了琴聲,甚至還有人發酒瘋扔了一把烤串過去,油膩膩的落在琴旁,卻絲毫沒有幹擾撫琴人。

吳昊宇嘴角挂着譏笑,一手按住周予安的肩頭,問道:“周予安,你說說這人彈的怎麽樣?”

如果周予安是清醒的,他一定會察覺吳昊宇這般問的用意,但他當時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超好聽的!”

吳昊宇的手陡然用力,周予安吃痛的哼了一聲,皺了皺鼻子看向吳昊宇,不明所以。

“周予安,你在說反話呢吧?” 有人見狀笑哈哈的問道。

吳昊宇也轉頭盯着他,大有不說是就打人的态勢。

周予安卻看到撫琴之人擡頭望了他一眼,陰郁的眼睛像深不見底的湖,無人能探知湖底,他卻好像窺到了什麽,閃着微光。

“可我是真的覺得很好聽啊!” 周予安偏着頭嘟囔道,滿臉的醉意讓他看起來有些憨憨的。

吳昊宇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他倒也未對周予安發火,這人畢竟是周家的獨子。

他從旁邊取過一杯酒,大剌剌的蹲在撫琴人身前,說:“既然有人說你彈得好聽,那你今天的任務就算完成了,這杯酒,你不會不給我面子吧?”

他語氣倨傲,威脅之意分明,将酒杯舉到人面前,但手卻突然晃了一下,豔藍的液體瞬間濺到琴弦上。

撫琴的手停了下來,琴的主人擡眼望向吳昊宇,鳶尾荼蘼般的酒水映在他幽深的眸中,如利劍出鞘時乍現的寒光,冷冽又危險。

周予安的心揪了起來,生怕那人會一把揮開酒杯,但他只是盯着吳昊宇看了會,目光暗沉如無月之夜,然後擡手拿過酒杯,在剛要喝進去的時候,被周予安一把搶了過來。

他将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喝完吐了吐舌頭,皺着臉苦道:“真不好喝。”

吳昊宇氣的幾乎要掐住周予安的脖子,朝一旁的人吼道:“快給他拿醒酒的!” 說完用胳膊夾住周予安,手伸進他嘴裏死命的按壓舌頭,周予安吐出來一點,拼命掙開了吳昊宇。

他更加暈乎乎了,看人都有了重影,他看到那個撫琴人似乎一直看着他,卻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

吳昊宇被周予安氣的沒心情找人算賬,将那把鈔票扔在地上,複又踩了幾腳,冷笑道:“賞給你的,拿回去給病秧子治病去!”

撫琴人卻看也未看地上的鈔票,徑自把琴收進了琴盒。

劍拔弩張後的熱鬧沒看成,衆人都有些怏怏,對調笑這人也沒了興趣。

“怎麽突然下雨了。” 有女生驚叫道。

其餘人忙跑到別墅裏去了,草坪上雜亂的燒烤攤子也沒人收拾,炭火很快被澆滅。

周予安像只小狗一樣蹲在撫琴人旁邊,雙手撐着臉頰,呆呆的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還沒聽到回答就被吳昊宇一把拎了起來往屋裏帶,他一直扭頭往回看,看到那人背着琴盒在往外走,他突然睜開吳昊宇,不顧他的瞪視跑開了。

夏季的雨快而狠,周予安拿着傘沖出去的時候,那人已經背着琴盒走了,他忙追了上去。

“你沒帶傘嗎?”周予安喘着氣跑到人後面,發現他身上都濕透了,白襯衫變得有些透明,透出裏面瘦削而結實的身體,琴盒也被浸濕,不斷往下滴着水。

周予安忙把傘舉到他頭頂,只是這把黃傘小的很,他又比眼前這人矮了不少,只好一路踮着腳,像一只跳芭蕾舞的雲雀,叽叽喳喳的跟在後面。

“你叫什麽名字?我叫周予安,給予的予,安寧的安。”四面八方的雨聲将他們包圍,他只好大聲問道。

“你不想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那我叫你古琴哥哥好嗎?”周予安偏着頭看他的臉,見他還是不理自己,又锲而不舍的問道:

“我可以邀請你彈琴嗎?我家在澤南市,可以給你包路費和住宿費的。”

那人一字不發,只是沉默的往前走,冷硬的側面如刀鋒。

周予安停在原地,愣了一會,又往前跑去,踮着腳把傘舉在他頭頂,小聲道:“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的琴聲呀,我是學鋼琴的,但是彈的一點兒也不好。”

他說完鼓着臉,有些不好意思,那人終于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微漠。

周予安忙挂起笑容,嘴角旋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他身上已經淋濕大半,睫毛上都挂着水珠,一笑就淋漓的落下。

“聽說你明天要高考?那你今天不能淋雨呀,不然生病了怎麽考試呢?” 周予安拉住他的胳膊,将傘柄塞進他的手裏,轉身往回跑。

跑了一陣又回過頭,發現那人還站在原地,舉着他的小黃傘。

他醉意上湧,隔着重重雨幕,大聲喊道:

“古琴哥哥,祝你高考順利!”

他在磅礴大雨中看着他撐傘走入另一重磅礴大雨,漸漸消失了身影。

那之後他回到了吳昊宇的別墅,問他那人的名字,但吳昊宇黑着臉沒理他。

然後他開始莫名其妙的發燒,燒的意識不清,肚子也疼的死去活來,被吳家人送到了醫院。明妍很快趕到文華市,似乎和吳昊宇的母親大吵一架,之後兩家幾乎沒怎麽來往。

他在醫院養了好久的病,出院後就被捉回了家裏,十三歲夏日的一場大雨如午後的醉夢,和那個背着古琴的背影一起淹沒了。

一曲畢,周予安仍怔在原處,終被撫琴人察覺。

“你怎麽過來了?” 鐘弗初将琴放在一邊,向他走來。

周予安擡頭望向他,眼眶裏似乎要冒溫泉水,他忙垂下眼睫,笑着贊美道:“你彈的還是那麽好聽。”

鐘弗初怔了怔,看着他低垂的長睫,沒有說什麽。

他轉身走到老人身邊說了幾句,似是在道別,然後将古琴收進琴盒裏,背着琴和周予安向外走去。

“什麽時候過來的?” 鐘弗初問道。

“我忘了,大概十分鐘前?” 他确實忘了,那時他看着鐘弗初撫琴,記憶如潮水湧起又退下,一顆心像被泡發的幹檸檬,又酸又脹,時間早已失去意義。

兩人走在走廊裏,彼此都沉默着,周予安突然小聲道:“古琴哥哥。”

他的心被一只手不輕不重的捏緊,十二年前的鐘弗初可以說是有點狼狽和可憐的,他不知道如果鐘弗初也想起來,會不會生氣或難堪。

鐘弗初僵在原地,好一會才緩緩轉過身,低頭看着周予安的臉,眼裏并沒有什麽難堪的意味,反而有些似有似無的笑意:“想起來了?”

周予安心裏松了口氣,笑着點了點頭,臉上還有些懊惱,“難怪我那天見到你覺得熟悉,原來我們在十二年前就見過,我可真笨啊,居然現在才想起來。”

“忘記也沒什麽。” 鐘弗初平淡道。

同樣一段記憶,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義,對有的人而言或許只是一陣吹過就忘記的風,對有的人卻是一整個夏天的雨,滴滴答答,斷斷續續。

“當時我回去後生了好久的病,也沒機會去打聽你的情況,你……當時還好嗎?”周予安好奇的問道,那天可是鐘弗初高考的前一天。

“挺好的。”鐘弗初頓了頓,說道。

“那就好。” 周予安彎起眼睛,他現在想來,那杯酒或許是有問題的,還好被他莽撞的喝掉了,不然鐘弗初豈不是要錯過最重要的考試?

他一點也不希望和鐘弗初第一次相見的記憶有不愉快。

可惜如果十二年前真的是第一次相見,倒是最大的幸事了。

但人與人之間的許多牽扯,注定從出生就開始盤根錯節,埋伏于命運的土壤之下,随時随地生根抽芽。

兩人走在醫院的走廊裏,周予安一顆心還在為方才的琴聲顫動着,他問道:“剛才那位病房裏的老爺爺很喜歡琴嗎?”

“他是我的師傅。”鐘弗初答道。

陸齡久是文華市古琴協會的會長,他的孫子陸岩當年和鐘弗初同校,可惜陸岩對古琴毫無興趣,陸齡久在學校文藝彙演發現鐘弗初後,就主動收他為徒。

師傅?周予安雙眼亮了起來,他望向一旁高大的醫生,一身挺拔的白衣,身後背着古琴,往日裏讓他生畏的冷漠似乎都化作松下風與柏上雪,淩淩清清,不可言喻。

“鐘醫生,你能教我彈琴嗎?” 周予安腦子一熱,說了又有些後悔,鐘弗初那麽忙,肯定是沒有時間教他的。

鐘弗初果然面露猶豫,模棱兩可道:“你先把病養好吧。”

周予安沒精打采的哦了一聲,他就知道。

鐘弗初見他不高興,頓了頓,又道:“等你把病養好了,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可以教你。”

雖然還是模棱兩可的,周予安卻開心起來,之前的失落都沒了影。

他跟在鐘弗初後面問東問西,像一只追着人趕的鳥雀,直到最後鐘弗初轉身按住他的肩膀,說道:

“我現在沒有時間,你自己回病房好不好?”

“啊,好的。”周予安乖乖答應,剛要離開卻看到前面有一個女人喊了一聲:“弗初。”

是上次那個女人。

鐘弗初轉過身,陳慕霏向他走來,臉上滿是感激:“多虧了你,我父親已經轉過來了,剛才邵主任去看了他,說馬上會研究手術方案。”

她又靠近了一步,眼眶微紅道:“弗初,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謝謝你了,如果不是你……”

“你不用道謝,我先去看看伯父的情況。” 鐘弗初說完看向一旁發呆的周予安,微微皺眉道:“你怎麽還不回去?”

周予安莫名其妙的生起氣來,瞪圓了眼睛說道:“我又不像你這麽忙,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陳慕霏愣了愣,問道:“這是怎麽了?”

鐘弗初看着周予安氣鼓鼓的背影,語氣無奈:“耍點小脾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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