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周予安生完氣開始自我反省。

他和鐘弗初除了一段說不上美好的記憶,其他什麽都沒有,他根本就沒有立場生氣,而且鐘弗初去看病人天經地義。

李慧婷過來查房,見他這樣子,笑道:“你最近情緒起伏挺大的啊。”

“看上的妹夫泡湯了,我能不生氣嗎?”

李慧婷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走過來小聲八卦道:“你也看到鐘醫生的前女友了?我們醫院的芳心碎了一地呢。”

周予安猛地瞪大眼睛,大聲問道:“前女友?”

陳慕霏噓了一聲,說道:“難道你說的不是那個很漂亮的陳小姐嗎?今天她父親轉到我們院了,從頭到尾都是鐘醫生忙活的。”

完了,還真是前女友,周予安一顆心如鉛錘般迅速下沉。

李慧婷仍舊在八卦:“聽說他們是大學同學,是鐘醫生唯一交往過的女友,現在突然殺出來,兩人保不齊就死灰複燃了。” 她看了眼周予安,發現他臉色極其難看,安慰道:

“你妹妹年紀又不大,急什麽,多得是好機會。”

周予安心裏喃喃道:你不懂,這可是我看上的男朋友啊!

鐘弗初拒絕了陳慕霏又要請他吃飯的好意,回到辦公室的時候見到李慧婷正在和其他幾個實習生八卦自己,沉下臉曲起食指敲了下門。

八卦者一哄而散,李慧婷戰戰兢兢道:“抱歉,鐘醫生,我們只是真的有點好奇……”

“這裏是醫院,我希望你能記住。”

李慧婷快把頭低到地上去,被當場抓包真是有夠倒黴。

鐘弗初坐下來喝了口水,李慧婷悄悄看他的臉色,似乎并沒有太生氣,心裏微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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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要偷偷溜之大吉,就聽鐘弗初突然問道:“42號床怎麽樣?”

她愣了愣,不知鐘弗初為何問起周予安這種小手術的病人,便道:“剛才去查房了,沒什麽問題,就是情緒不太好。”

鐘弗初放下水杯,微微側頭,“還在不高興?”

李慧婷沒有察覺他話語裏的奇怪,想到周予安生氣的原因,忍不住笑道:“因為他的’尋找妹夫計劃’泡湯了。”

鐘弗初皺起眉:“妹夫?”

“他想介紹您和他的妹妹認識,不過看到您前女友回來,覺得沒了機會。”

鐘弗初半晌沒說話,李慧婷觀察他的臉色,陰沉沉的,覺得有些不妙,果不其然鐘弗初對她道:“回去寫檢讨,好好反省在醫院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李慧婷大驚失色,沮喪着臉也不敢求情,她實在想不通,鐘弗初怎麽突然又生起氣來了。

中午鐘弗初在食堂和葉闌吃了飯後,打包了一份準備帶走。

“你那個病人看着也不是沒錢的樣子,怎麽不自己請一個護工呢?”葉闌忍不住埋怨道。

“不習慣陌生人照顧吧。” 鐘弗初又到一旁的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瓶酸奶。

“那為什麽這麽習慣被你照顧?” 葉闌脫口而出,又有些後悔。

鐘弗初轉頭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彎腰将酸奶取了出來。

“我聽說,陳慕霏來找你了?” 葉闌只好轉移話題。

“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鐘弗初有些無言,他自己都快忘記,沒想到別人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葉闌苦笑了下:“那年你和她走到一起,我們都很驚訝,我還以為你不會答應她的。” 大學時追鐘弗初的女生太多,他和鐘弗初都沒當回事。

鐘弗初沒說話,當時陳慕霏追的太緊,他不勝其煩,最後答應試一個月,事後證明,他根本沒有辦法将別人放進心裏。

葉闌見他神色,便知他對陳慕霏無意,轉而道:“陸爺爺最近還好嗎?”

他見過陸齡久幾面,知道這位在文華市頗有盛名的藝術家很是關照鐘弗初,只可惜老人家早年喪偶,後輩常年在國外,生了重病除了請的護工,就只有鐘弗初時常照拂。

“情況不太好。”鐘弗初蹙起眉頭,陸齡久已是肺癌晚期,雖然做了手術,但對身體的損耗極大,剩下的時日并不多了。

鐘弗初和葉闌分別後,徑直走到周予安的病房,卻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到他和徐行正笑着說話,面前擺着豐盛的午餐。

他轉身離開,将酸奶送給了實習生,飯扔進了垃圾桶。

“這幾天算我對不住你,讓你一個人在這兒受苦了,想要什麽哥哥給你買好不?”徐行帶了一大包慰問的零食,扔在床頭櫃上。

“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周予安趁機提要求。

“行,什麽要求你盡管提。”

“我在網上查到過幾天枕琴臺有一個古琴音樂會,但是票賣完了,你幫我弄兩張VIP票呗。”周予安将手機上的音樂會信息給徐行看,他知道徐行路子廣。

徐行用奇異的目光把周予安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怪聲怪氣道:“周予安,你這是做手術把靈魂也給改裝了?還玩起了這麽高雅的音樂?”

周予安哼了哼:“跟你這個鄉巴佬說不通,我和我的鐘子期一起看。”

徐行不懂鐘子期是哪個,但姓鐘的家夥他倒是知道一個,于是抱臂斜眼道:“你不會還沒對那個醫生死心吧?我今天來的時候可看到他和一個大美女卿卿我我。”

周予安猛地看向他:“你确定?”

徐行在瞪視下漏了氣:“唉,也沒有卿卿我我,但那個美女一看就對那男的愛的不行,你要相信我游戲花叢多年的眼光,一個男人被一個美女那樣含情脈脈的看着,很難不動心吧,除非是彎的。”

周予安哼笑道:“那又怎樣,我也是帥哥啊,我也會含情脈脈啊!”

徐行瞎了眼,揮手道:“随便您折騰吧!”

到了下午徐行又走了,周予安上午對鐘弗初生的氣早就無影無蹤,他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想去問問鐘弗初有沒有時間看音樂會。

他提着引流瓶悄悄溜出病房,還沒走到就聽見亂糟糟的喧鬧聲,路上有人說“胸外科有人在鬧事。”

周予安一個激靈,趕緊小跑了過去。

胸外科辦公室外的大廳裏堵着一堆人,花圈擺了滿地,牆上到處貼着白色大字報,周予安沒來得及看清楚寫的什麽字,就被身後人群撞了下。

前面人擠人,他根本看不清發生了什麽,只聽到有人大喊報警,有人高呼償命,看戲的、圍觀的水洩不通。

“胸外科醫死了個人,家屬過來鬧了!”

“聽說是邵主任主刀做的手術,從這兒轉院後死的,也不知道是誰的責任。”

“之前邵主任不讓他們轉,他們偏要轉,死了人又回來鬧。”

“他們好像把幾個醫生堵在裏面了。”

周予安聽着旁邊人的談話,心中警鈴大作,鐘弗初在哪裏?會不會也被堵在裏面了?

他想起之前看的醫鬧新聞,有醫生直接被砍死的,一時心下惴惴,踮着腳尋找鐘弗初的身影。

突然前方人群裏爆發出一聲女人的尖銳叫聲:“你們把我爸害死了,拿什麽償命!” 歇斯底裏的讓人頭皮發麻。

接着傳來幾道重物落地的聲音,哐當當的像是金屬利器,人群發出數聲驚叫,有人高呼“砍人了砍人了”,不少人開始往後退,以免被殃及。

只有周予安還在往前沖,他聽到有個人說:“有個醫生被砍了,還流了血!” 他心急如焚的撥開人群,提着引流瓶被擠的東倒西歪。

地面被噴上不少紅色油漆,一地的血色腳印觸目驚心,還有人在旁邊燒紙錢,灰煙撲空騰起,好好的醫院變成了靈堂。

他好不容易跑到前面,一看差點心髒跳了出來。

鐘弗初被堵在最裏面,面前的白大褂被染紅大片,臉上濺着不少紅色液體,右手還在不斷滴血。

胸外科主任邵豐文和李慧婷被他護在身後,抱着頭蹲在地上,好不狼狽。

鐘弗初腳下一個中年婦女死命抱着他的褲腳,一邊撕扯一邊聲嘶力竭的叫罵,還有幾個披麻戴孝的青年手裏拿着鐵管,欲前不前的與他對峙,似是被他的神色鎮住,沒敢上前打人。

周予安也被鐘弗初吓到了。

他盯着眼前對峙的鬧事者,一雙眼暗沉無光,陰郁沉詭,原本冷峻的眉宇之間此時滿布戾氣,鮮血從右手分明的指節上淌過,落在地面上濺開。

加之他滿身血色,看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殺人。

周予安怔在原地,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鐘弗初,太過危險,他心裏忍不住有些害怕。

突然斜前方有個青年掄着鐵管往鐘弗初那邊跑,周予安心髒驟縮,想都沒想就沖上去扯那個青年的衣服,但他力道不大,青年只是被扯的向後踉跄了一下,然後氣急敗壞的轉過身,見背後礙事的周予安長得弱小,便一腳将他踹翻在地。

引流瓶咚嚨一聲脫離了管子,在地上滾了好遠,只剩下引流管還連在左胸口,周予安像一只被去了蝦線的龍蝦蜷曲在地上,大大的慘叫一聲,聲音響亮的衆人都不禁後退一步。

他疼的整張臉皺在一起,胸腔仿佛要被生生撕裂,正哆嗦着嘴唇呼痛,就聽到旁邊地上又傳來一聲慘叫,卻是那個踹他的青年發出的。

他蜷縮在地上向那個青年看去,卻看到那人也滿面痛苦的仰倒在地,右手手腕被一只皮鞋慢條斯理的碾過,手裏的鐵管哐當落在一旁,又被另一只皮鞋踢開。

然後那一雙皮鞋停在他眼前,下一秒一個高大的人影罩下來,将他從地上攔腰抱起。

“醫生殺人了!醫生殺人了!” 其他鬧事者大聲叫嚷着,擋在鐘弗初面前不讓他走,還有人全程錄像,好似抓住了什麽驚天把柄。

周予安揪住鐘弗初的衣領,疼的牙關打顫,說道:“鐘醫生,如果我死了,請一定記得,有一個叫周予安的……”

“閉嘴。”鐘弗初冷聲打斷,抱着他向外走。

有人沖上來舉着鐵管想要攔下他,卻也是色厲內荏,磕磕巴巴的罵道:“狗醫生!你!你還沒給個說法!”

“滾。”

周予安聽到鐘弗初吐出這一個字,聲音低沉利落,卻裹挾着十足的危險訊號。對面的鬧事者瞪大了眼睛,竟是一時半會沒敢上來。

醫院的保安終于沖了上來,把鬧事的人通通控制住,一直躲在一旁的醫生們紛紛過去扶起被吓壞的邵豐文。

李慧婷頭發淩亂,還不忘擔心她的老師,她看着鐘弗初的背影,忙喊道:“鐘醫生,您的手……”

卻見到鐘弗初抱着周予安徑直離開,頭也不回。

周予安聽到喊聲,小聲道:“鐘醫生,你沒事吧?” 他疼的龇牙咧嘴的,頭靠在鐘弗初肩上,只能看到他線條清隽的下颌。

鐘弗初卻沒說話,周予安總感覺鐘弗初好像醞釀着什麽情緒,像暴風雨一樣即将奔襲而至,這讓他在痛楚之外感到一絲害怕。

他被鐘弗初一路抱到病房,然後竟被重重扔在了床上,周予安忍不住嗷了一聲,他委委屈屈的看向鐘弗初,控訴道:“你弄痛我了!”

卻見鐘弗初突然俯身扯住他的衣領,像提小雞一樣把他提起來。他臉色十足的陰沉,鋒利的眉宇間怒氣盡顯,冷聲道:“你不是很會逞英雄嗎?居然還會怕痛?”

周予安被兇懵了,被提着衣領,一雙眼睛茫然無辜的望着鐘弗初,一不留神打了個嗝。

鐘弗初瞬間松開了衣領,周予安向後倒在床上,他看見鐘弗初滿是血的右手狠狠握緊病床欄杆,另一只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打電話,通知胸外科的人立即過來取管,每個字都裹着一層火氣。

周予安知道他在生氣,從未有過的生氣,他一時慫的不敢說話,忍了好一會,才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

“現在就要取嗎?那我不是要提前出院?”

鐘弗初聞言看向他,眼中譏笑更甚,“我看你倒是想今天就走。”

周予安将頭搖的像撥浪鼓,“沒有!我才不想出院,我還想和你多呆幾天呢!”

鐘弗初身形僵住,然後偏過頭,似乎在控制情緒。周予安以為他沒有生氣了,結果他又沉聲責難,每一個字都咄咄逼人:

“那麽多人都沒出面,你出來做什麽?你是比別人高還是比別人壯?!”

身高是周予安的痛,他小聲反駁道:“我也不矮的,離180只有3.8厘米!”

鐘弗初沒理他,直接掀開他的上衣,果然左胸口管口處已經一片血跡,他臉色更為陰沉,大有要繼續教訓的意思。

周予安瑟縮了下肩膀,拉着鐘弗初的衣擺,垂着眼睫小聲道:“我當時看到有人要打你,腦子一熱就沖了上去……鐘醫生,我知道錯了,別兇我了好不好?”

他擡眼看去,一雙眼濕潤明澈,睫毛上還挂着方才疼出來的淚珠,聲音既輕又軟,像天鵝頸項上的絨毛。

鐘弗初右手用力緊握,指甲刻進皮肉裏,混着鮮血。他偏過頭,嗓子有些幹啞,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周予安悄悄看向他,卻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和重重起伏了一下的喉結。他突然有些慌,正心亂着,就聽鐘弗初說道:

“我是醫生,早就有随時面對這種狀況的準備,你才剛手術完,誰給你的膽子對付他們?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鐘弗初聲音沉啞,已經沒有之前夾槍帶棒的銳利,只是夾雜着微不可察的波瀾。他看向周予安,眼中是自己都不曾發覺的疾疾憂切。

醫生面對病人家屬的責難只能打不還手,一旦回擊就會被大做文章。道德天平将他們高高供起,又讓他們不得不默默忍受。

方才暴亂間,不是沒人想出手幫他們,但場面混亂,誰都怕被殃及池魚,人人都謹慎的無可指摘。

只有這個人,莫名其妙,讓人手足無措。

周予安見他語氣軟化,膽子又冒了出來,鼓着臉義憤填膺道:“醫生怎麽了?醫生就要被動挨打?病人就能看着自己的醫生被打無動于衷?而且責任又不在你們,是他們無理取鬧,還動手傷人,要是我,我就狠狠打回去!”

他揚着頭打抱不平,說的頭頭是道,絲毫沒考慮自己能不能打贏,也沒察覺鐘弗初眉宇間的怒氣漸次散開,目光隐隐柔和下來。

周予安噼裏啪啦說完,看了眼鐘弗初被油漆染紅大片的白大褂,移開目光小聲道:“你可不可以把衣服脫了,我看着有點暈。”

鐘弗初将被噴滿紅色油漆的外衣脫下,露出裏面的黑色襯衣,周予安快速的瞥了一眼。

他沒之前那麽痛了,膽子又大了幾分,便坐起來拉住鐘弗初的左手,往自己的方向拉,鐘弗初沒有掙開,而是順從的俯身低頭看着他。

周予安看進他的眼裏,那裏的情緒他沒看見過,如一泓深不見底的潭水,他怔了怔,轉開目光,輕聲道:

“你臉上這些紅漆也看得我心驚膽戰的,像血一樣。” 他扯了幾張紙巾,在鐘弗初的臉上細細擦拭起來,呼吸輕拂于面。

這麽好看的臉,就應該幹幹淨淨。

“唉,好像擦不掉了,你等着,我拿我的洗面奶給你洗。” 周予安想下床去拿洗面奶,手卻被鐘弗初拉住不放。

他疑惑的看向鐘弗初,卻見鐘弗初突然低頭将臉埋在他的掌心裏,一動不動。

還好,只是一場虛驚,卻仍心有餘悸。

他捏緊了周予安的手,沉聲道:

“以後不準逞能,知道了嗎?”

“知道啦!”

周予安坐着乖乖不動,只是掌心在發燙,順着胳膊燙到了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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