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周予安在便利店買傘時遇到了一個話很多的同事,被硬拉着聊了會天,剛要急着出去又接到了明妍的電話。
“洛洛,我已經到文華市了,你在哪兒?”
他沒想到明妍會搞突擊檢查,驚慌道:“媽,你怎麽悄沒聲兒的來了呢,你在哪兒?”
“我剛從商場出來,給你買了些東西,都是你從小就喜歡的。”
周予安想了想,說道:“我在外面和同事聚餐建設企業文化呢,要很晚才能回去,今晚可能不能見你了。”
明妍聲音有些疲憊,說:“晚上和同事聚餐啊,那就先好好玩吧,千萬不要喝太多酒,太晚就讓別人送你回去,我明天再過來看你,乖啊。”
周予安察覺到明妍情緒低落,關懷了幾句,最後說好了明天見才挂斷了電話。
他看了眼時間,離約定的六點已經過去二十分鐘,外面還下起了大雨,他急忙打開剛買的新雨傘跑了出去。
夜幕徹底從天空拉扯到地面,街道上五顏六色的傘高低起伏,汽車尾燈模糊成絢爛的光斑,巨大的廣告牌依次亮起,四處都是流光溢彩的霓虹,映在大大小小的水澤裏,像缤紛酒水溢了滿地。
周予安撐着一把小黃傘,穿梭在人流中往商場跑去,他怕鐘弗初等不到他走了。
盛夏裏濃郁的水汽,和他的期待與歡喜,一起在夜色中緩緩蒸騰,凝結在開了冷氣的玻璃櫥窗上。
但是他并沒有在商場門口看到鐘弗初,他焦急的打了幾次電話,也沒有接通。
難道鐘弗初見他遲到,怒而放他鴿子?
不會吧!
周予安不想放棄,茫然無緒的在附近尋找,旁邊一輛車跟投胎似的飛馳軋過水坑,濺出來的水将他澆了個透心涼,他也沒顧上,抹了把臉繼續找。
終于在轉過一個路口後,看到了鐘弗初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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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打傘,在層層雨幕中向着停車場的方向獨自行走,如雨打歸舟,尋找停泊的港口。
周予安猛然間想起十二年前的夏日午後,那時鐘弗初的背影也是如此蕭瑟暗淡,倒錯的時光讓他心裏莫名一緊,他抛開腦中的想法,舉着傘拔腿就跑,一股勁兒沖到鐘弗初身邊後,手舉高了些,将傘撐在他頭頂。
四面八方的雨聲将他們包圍,周予安不得不大聲道:“鐘醫生!對不起!我來遲了,但我不是有意的,別生氣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的擡頭看向鐘弗初,但還未來得及看清他的臉,就被陡然拉進了懷裏。
鐘弗初緊緊摟住他的腰,左手扣住他的頸項按進懷中,帶着十足的力道,體溫透過浸濕的襯衫将他包裹起來,有一種肌膚相親的錯覺。
周予安驚訝的睜大眼睛,緊接着熱意爬上臉頰,心髒劇烈的跳動,他乖乖呆在鐘弗初的懷裏,暈乎乎的。
“鐘醫生,你怎麽了?” 他的臉貼在鐘弗初脖頸一側,說話時嘴唇在微冷的皮膚上輕蹭而過,帶着溫暖的熱氣。
鐘弗初沒有回答他,只是把他抱的更緊了些,路上不少行人投來各式各樣的眼光,他也毫不在意。
周予安仿佛整個人都被他裹進去,雨水密集的打在傘面上,合着心跳聲密不透風,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看不到鐘弗初的表情,卻似乎感覺到他整個人都在下着六月的梅雨,像是海上漂泊的人抱着一根浮木,那般用力,那般緊緊相貼。
他只好繼續撐着那把小黃傘,在雨中開辟出一個狹小的避風港,輕聲問道:
“鐘醫生,你不開心嗎?”
他以為鐘弗初不會理他,卻聽到鐘弗初用低沉的聲音說:
“周予安,你遲到了。”
明明是怪罪的話,卻好像沒有半分指責的意思。
周予安愣了愣,他體會不到其中的深意,只是很愧疚的說:“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會遲到了,我一定會提前到,再也不會讓你等我了。”
他還想繼續做保證,鐘弗初卻放開了他,從他手裏拿過雨傘。
周予安有些不舍懷抱的溫度,他擡頭看去,卻怔住了。
他從未見過鐘弗初這樣的目光,似乎有什麽沉重的情緒被揩拭而去,再被一整夜的雨水滌潤,霓虹映在他的眼裏,如經年沉香的酒,在光影攢動的悲喜交集處緩緩流動。
他腦中短暫的空白,直到鐘弗初突然摟住他的腰往懷裏帶去,緊接着身後疾馳過一個電瓶車。
周予安被帶的鼻梁在鐘弗初肩上撞了下,他如夢初醒,忍不住摸了下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鐘弗初低聲問道:“疼嗎?”
周予安連連搖頭,他仰臉看着鐘弗初,看着看着突然笑起來,琳琅的笑意從兩個酒窩裏不斷溢出,綿綿的,蜂蜜一樣香甜。
他越想越開心,甚至還笑出了聲。
喜歡和快樂是一樣無法掩藏的,像是結滿了枝桠的橘果,在秋末墜地而裂,徹夜芬芳,讓聞見的旅人也不禁展顏,暫時忘卻旅途的疲憊與風塵。
鐘弗初低頭看着他,目光中似有隐隐笑意,問道:“傻笑什麽?”
周予安喉嚨有些癢,冷不丁躬身打了個噴嚏,他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道:“就是覺得看到你很開心啊,特想每天都看到你!”
鐘弗初握緊了傘柄,移開目光,落在他濕透的衣服上,眉頭蹙起,“怎麽弄的?”
周予安看了下自己的衣服,撇嘴道:“一輛車開過水坑,水濺到身上了。” 他笑道,“像噴泉一樣,要不是急着找你,我一定要罵那個司機。”
“得回去洗澡換衣服。”鐘弗初沒理會他的玩笑,語氣不容置疑的說道, “你剛做完手術,肺部不能受涼。”
周予安愣了愣,以為他不去音樂會了,急的舌頭都快打攪,“我沒事兒的!衣服一會兒就幹了,而且,而且徐行今晚出去了,我沒帶鑰匙回不了。”
他心急的不行,不得不撒了個小謊。
鐘弗初卻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額頭,神色帶着些擔憂,說道:“那就先回我家把濕衣服換了,如果有時間再去音樂會。”
周予安瞬間呆住,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角卻擅作主張的翹了起來,聲音都激動的發顫:“好好好!回家回家!”
回家好,回家妙,音樂會沒什麽大不了!
鐘弗初看周予安雀躍的樣子,嘴角微掀,說道:“我先去取車。”
周予安被鐘弗初帶着往停車場走去,狹小的傘面并不能将兩人全部罩住,他未曾注意傘一直偏在自己這方,他的注意力都放在手上了,正悄悄拉住鐘弗初的袖子,生怕被發現了似的。
他偏頭看向鐘弗初,朦胧的街燈霓虹在他身側,鋒利的側面線條也被柔和,在燠熱的雨夜裏讓人怦然心動。
“走路專心。”鐘弗初突然說。
周予安回過神,忙扭頭正視前方,耳朵倏地紅了起來,他覺得今晚的鐘弗初好溫柔啊,讓他不自覺就想得寸進尺。
“鐘醫生,我以後去醫院找你好不好?”
“好。”
“鐘醫生,我以後繼續約你出來玩好不好?”
“好。”
“鐘醫生,我今晚就住在你家裏好不好?”
“好。”
……
周予安覺得鐘弗初簡直對他有些縱容了,好像他要求什麽鐘弗初都會答應似的。
他一直回味着方才那個莫名而驚喜的擁抱,直到上了鐘弗初的車後,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滿車的皮卡丘吸引。
鏡子上吊着皮卡丘吊墜,後座裏擺滿了皮卡丘娃娃,他震驚的扭頭問道:“鐘醫生,你喜歡皮卡丘嗎?”
鐘弗初沒有避諱,點了點頭。
周予安眼珠子一轉,想起了自己之前做的那個DIY皮卡丘,不禁問道:“那我送你的皮卡丘還在嗎?”
鐘弗初探身過來幫他扣安全帶,說:“在我家裏。”
陡然靠近的身體,拂來的溫熱氣息,幾乎要将他環抱的姿勢,讓周予安的臉騰地熱了,身上也有些熱,他悄悄伸手想将空調出風口對準自己,鐘弗初卻突然握住了他細細的手腕,皺眉道:
“你現在還不能對着空調吹。”
周予安紅着臉點點頭,鐘弗初才放開他的胳膊,去開車了。
他輕舒一口氣,看向車窗外,悄悄将手指按在方才被鐘弗初握住的手腕上,給自己把了一下脈。
糟糕,脈象不穩啊。
他腦子裏閃過不知從哪裏看到的臺詞:“脈象流利圓滑,乃是喜脈。”
什麽亂七八糟的,周予安搖了搖頭。
鐘弗初的房子在雲林小區,在文華大學附近,兩人到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周予安下了車才感到緊張,他跟在鐘弗初後面一路記着路線和單元號,連樓下的貓都特意記了毛色。
鐘弗初進門後在鞋櫃裏翻了一會,翻出一雙拖鞋給他。
周予安低頭一看,居然是皮卡丘的,還豎着兩只耳朵。
“……”
他乖乖穿了上去,再擡頭一看。
嚯,這是皮卡丘之窩嗎?
鐘弗初或許是有些不好意思,甩下一句“我去倒水” ,然後轉身去了餐廳。
周予安身上是濕的,局促的站在客廳裏,不敢到處走動,只是打量着四周。
鐘弗初家裏收拾的很幹淨,幹淨到感覺沒有生活氣息,他滿意的想,這兒應該是沒有金屋藏嬌的。
鐘弗初走過來将盛着溫水的水杯遞給他,周予安說了聲謝謝,全部喝了進去後,目光落在鐘弗初右手的紗布上,他用手碰了碰,發現是濕的,忙道:“鐘醫生,你的手…是不是要重新包紮一下?”
“我自己處理。”
“你一只手怎麽處理?我幫你吧!”周予安自告奮勇。
鐘弗初看他一臉獻殷勤的神色,只好帶他走到自己的房間,從櫃子裏拿出醫藥箱,拿出新的紗布和藥水,指導周予安怎麽做。
周予安屏住呼吸,用醫用剪刀輕輕剪開舊紗布,看到傷口的那瞬,他都忍不住痛了一下,不自覺湊了過去,在傷口上輕輕吹了吹。
小時候自己哪兒磕了碰了,媽媽都是這樣給他呼呼的。
鐘弗初的手卻猛的收了回去,神色有些不虞,周予安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但依舊抱歉道:“對不起。”
“沒什麽。”鐘弗初斂去眼中的情緒,讓周予安替他把傷口包紮好了。
之後鐘弗初去給他找洗漱用品和睡衣,他留在鐘弗初的卧室裏悄悄觀察。
原來鐘弗初還是金屋藏嬌了的。
周予安看着床上巨大的皮卡丘玩偶,蹂躏了一番它的耳朵,輕聲問道:
“皮卡丘,皮老哥,皮爸爸,你什麽時候下崗把位置讓給我呀?”
皮卡丘當然沒回答他,他又自顧自的走到牆邊的玻璃櫥窗前,驚訝的發現裏面擺滿了小玩意兒。
各種各樣的兒童玩具、糖果、鉛筆畫……一看就是小朋友送的,沒想到鐘弗初居然會收集這些小東西。
接着他看到了正中間的那一格裏擺着的黑白照片,裏面是一個笑的開懷的少年,嘴角露出兩個小酒窩。
遺照裏的人難道是鐘弗初的弟弟?所以之前提到時鐘弗初才會那樣麽?
他再低頭一看,下面那一格裏很空,只有一把黃色的舊雨傘,和他之前送給鐘弗初的紙糊皮卡丘。
雨傘顯然年代已久,傘面很幹淨但有些風化褪色,他将雨傘小心翼翼的拿了出來,傘柄上系着一個字跡有些模糊的名牌。
上面歪歪扭扭的寫着三個字:
周予安。
他眼睛突然有些發酸。
沒想到那樣微不足道的善意,居然會被鐘弗初如此珍藏。
而他自己卻忘了那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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