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小心
鄭小舟把軍訓服抖落開來,三下五除二脫掉衣服,利索套上寬大褲子和上衣。宿舍沒鏡子,他下樓時在玻璃門那兒臭了會兒美。一高的軍訓服繼承了大陸校服的寬松老土以及粗制濫造,神仙穿上也難掩糙氣,鄭小舟撇撇嘴,敞着懷吊兒郎當地去了場地。
操場上已經站了很多人,高一(10)的牌子被排頭拄着,在一群人中分外顯眼。因為舉牌的是赭青。這孫子上回在浴室聽了他說的話,一個眼神兒都不屑給他就走了,堵得鄭小舟兩天沒敢跟這人說話。他是發現了,赭青這孫子性子是真他媽獨,人在宿舍就往他那地盤一坐,小白耳機一戴,草紙整整齊齊翻頁,水筆一支支地換芯兒,誰也不搭理,十點睡五點起,規律得像臺機器人。
赭青現在立在操場上,面無表情地低頭呆着。旁邊就一群小女生偷瞄嬉笑,你戳戳我我掐掐你的,還有偷拿手機拍照的,鄭小舟甚至看見幾個男的也在那兒偷偷地瞅,媽的一個個賊眉鼠眼那樣兒,他真想把他們眼珠子按到腦子裏去。
操。不就是長得好看點,穿的立整點,啧,小皮腰帶紮得那個齊整,褲腳還給綁緊了,熱不死你。
鄭小舟不耐煩地走過去,擠到赭青後面去,原先站那兒的哥們看他不是啥好鳥,趕忙往後退了一排,後面人探着腦袋看這個新來的男生,切切察察的聲音起來了。
-那個是鄭小舟吧。
-哪個?
-害,赭青後面那個,三中的鄭小舟,長得老好看了,你快看。
鄭小舟耳朵尖,一下子給聽着了。插着兜兒偏過身去,沖那幾個女生眨着眼睛笑了笑,立馬激起一陣聲浪。
鄭小舟熱了,把外套扯了搭胳膊上,踢着塑膠操場上的破草玩兒。赭青突然微微側了側頭,飛快地對他說了一句,“衣服穿好了。”
鄭小舟懶得理他,鼻子嗤了一聲算是回應。
赭青深吸一口氣,冷冷地問他,“你腰帶呢?”
鄭小舟把迷彩半袖唰地撩開,笑嘻嘻地露出兩條人魚線,一手按住腰帶扣做了個挺跨的流氓姿勢,“想解開?”
赭青盯了他一瞬,終于不再理他。
教官分配下來了,把自己的隊伍帶到定好的場地,開始整隊訓練。一小班和二小班歸到一隊練,帶10班11班的王教官算是不錯的,高壯個子,軍姿筆挺,一上來就開始檢查他們的着裝,把赭青抻了出來,剛想說這個就是給你們打樣兒的,突然看到了暴露出來的鄭小舟,眉毛狠狠一擰,把鄭小舟也拽了出來。教官可能是懶得碰他,對着赭青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過來給大家示範。
鄭小舟呼吸一滞。赭青擋在他面前,解開了他的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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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鄭小舟也不免面紅耳赤了,他哎了一聲,提着自己的褲腰由着赭青擺弄。赭青把他的迷彩體恤塞到褲腰裏,外套收緊了系上一圈腰帶,鐵扣三兩下給扣利索了,視線平直地調整鄭小舟歪歪斜斜的軍帽,收攏好帽檐,又蹲下來給鄭小舟認真弄褲腳。
鄭小舟才發現那褲腳是有綁帶的,不是肥肥大大散着的。他身體屬于勁瘦那型號的,軍訓服拿了小一號,露了一截腳踝,白的晃眼睛。赭青手握上去,把那圈兒白擋了個嚴實。
人看着冷,手倒怪燙的。鄭小舟胡亂地想着,看他蹲下來認真給自己系帶子的樣子,人突然安靜如雞了。整個隊伍都很安靜,小班學生比較安生,在教官的注視下。鄭小舟盯着蹲在地上給他弄綁腿的赭青,奇怪他怎麽後脊還是那麽直,他看着赭青深深低着的頭,小腿處是一勒一勒的緊,腳腕處是滾焰似的灼熱,突然明白了,為什麽追人的人總給對方蹲下來系鞋帶。
因為太他媽容易動心了。
操。
晚上回宿舍的時候鄭小舟感覺脖頸上臉上都火燒火燎的,今兒太陽太他媽毒了,感覺要褪一層皮。鄭小舟推開宿舍門,裏面空無一人,他坐到自己書桌前,想把打火機香煙掏出來鎖到抽屜裏。一開抽屜,發現裏面躺着一支綠了吧唧的東西,拎出來一瞧,發現是管蘆荟膠。鄭小舟笑了,這個位置之前的主人還挺精致,他看了眼生産日期,擠出點胡亂在脖子上抹了,他記着去年鄭霖音曬傷了就這麽幹的。
鄭小舟往抽屜裏一摸,竟又摸到一樣東西,他啧啧有聲地端詳了一會,一支防曬霜。操,這哥們,可真他媽細致,這玩意都有,估計和自個兒一樣,也是個皮子嫩的。害。
抹完了蘆荟膠感覺脖子上清清涼涼的蠻舒服,連帶着看赭青回來的冷臉也溫和了許多。
第二日早上鄭小舟又起晚了,趕緊套了衣服,卻發現那腰帶在外套外面磨磨唧唧很不好系,褲腰沒了腰帶束縛松的很,不知道昨天赭青怎麽那麽利索就系好了。操。
他困頓地眨眨眼,哈欠打到一半見了鬼似的咽回去了。操,赭青這孫子怎麽還沒走。
赭青看了他一眼,給他扔過來一根鞋帶,不願意跟他多說一句話的模樣,“系上。”
鄭小舟趕緊在裏面系上了,瞄着赭青學着把腰帶收拾利索了,猶豫了一會,開了窗子翻了出去。一樓男寝沒裝防盜窗,倒挺方便的。沒空兒了,他可不想遲到挨那教官訓,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家夥。
他是卡着點到的,赭青稍微晚了一小會兒,就被教官逮住了,王教官風輕雲淡讓他做了兩個小時蹲姿。軍訓過的都知道,蹲姿是所有姿勢裏最累人的,蹲一會還行,時間長了就像針紮似的,也虧赭青身體素質不錯,硬是一個字兒沒坑扛到了休息。
到了下午中途休息,大家喝完水聚在一堆兒,表演才藝玩游戲。班裏女生起着哄讓長得帥的起頭兒。赭青的名字喊得最響亮,到後來別的班的也來湊熱鬧,七八個班一起喊着起哄,聲勢一下子鬧起來了,教官也不管,就笑笑地,看這個蹲了兩個小時的男生熱鬧。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別的不行,就帥哥美女的消息傳得最快,這才幾天。幾乎整個年部都知道10班那個中考狀元長了一張好面孔,甚至有不少高二高三的學姐也趁課間假裝來這邊溜達,就為了看看赭青到底長什麽樣。
鄭小舟有點坐不住了,他甚至想代赭青站起來,他那個性子,現在不知道心裏煩成什麽樣了呢。
突然人群一聲口哨,赭青在排頭,從軍訓服兜裏掏出一只口琴來,銀亮亮的,他手上擺弄着口琴,漫不經心走到人群中央,背脊筆直,肩膀微松,一聲調子起來了,他眼睫低垂。
夏日午後樹影重重,他背後是學校老氣的紅色磚牆和偏西的太陽。後刷的白色牆皮斑駁掉落,影子拉的暧昧細長,勾到鄭小舟盤着的腳下,塑膠細碎,破草褪色。
la vie en rose。
低柔溫和的旋律,虧得他用口琴吹得纏綿。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很認真地看着那個吹口琴的男生,有點提着心地看他手指的停頓,看他被風吹起的頭發,他低垂的很分明的睫毛。
鄭小舟低聲咕哝了一句髒話,心裏有股子火氣悶得人使勁出汗。終于一曲完了,鄭小舟卻覺得像過了一整個世紀那麽漫長。鼓掌和尖叫的聲音響了起來,有人起哄再來一曲,赭青沒搭理,向隊伍這邊瞟了一眼,低着頭回到鄭小舟身邊坐着了。
很快就開始有人起第二波哄了,這回男生比較激動,喊着叫着一個名字,一個小巧纖細的姑娘走到了中間,是漂亮,嬌柔的五官,嫩的筍一樣的身子,彎腰鞠躬的時候鄭小舟發現自己右面那哥們褲裆都看硬了。
“齊安韻,看着沒,我女神,我小學同桌。”後面有個哥們兒嗓門大的恐怕別人聽不見。
教官看了看這個小姑娘,走過去把班主任的麥接過來遞給了她,齊安韻紅着臉眯着眼,笑着說謝謝,戴上了。
她一開口,大家愣了一瞬,立馬起哄吹哨的聲音幾乎沖破了雲霄。
又是la vie en rose。也不知道她這口婉轉的外語從哪兒學的,聽的就讓人一陣眩暈。
當你吻我時,天空也嘆息。當我閉眼,便是玫瑰色的人生。
鄭小舟心頭火更起,他看了一眼旁邊赭青若無其事的臉,一聲操就從嘴裏禿嚕出來了。沒事兒閑的學這麽娘氣的歌幹嗎?吻你媽了個逼吻。操。
她一首歌唱完了,男生起哄那個的聲音幾乎要把樹葉給震下來。不知怎的起哄的聲變了,直直指向鄭小舟,有人還自作主張地把姓給去掉了,小舟小舟,喊得比誰都起勁兒。
鄭小舟心情不怎麽好,站起身子拍拍屁股的草,晃晃蕩蕩走過去,彎腰撿起地上的麥,也不帶上,話筒似的拿手裏,活動活動脖子,似笑非笑地擡頭掃視一圈,說道,“前兩個整的挺高雅的,咱們也不會那個,我就随便唱首,別嫌棄就得啦。”
下面挺給面兒,有歡呼有鼓掌的,鄭小舟笑笑,嗓音一壓,開了腔。
衆人愣了。這根本不是他平時說話的聲調,标準的粵語,沉郁沙啞的聲線,沒有伴奏都走的字字踩點。一手插着兜唱歌的鄭小舟,看起來特別像一個穿了軍裝的痞子,偶爾擡眼帶笑的目光,帶着氣流掃過來,莫名色氣的臉紅心跳。
處處吻。挺老的歌兒了,這群新時代的少年少女絲毫沒覺得不适,他們叫的可瘋狂了,青春期骨子裏那點躁動全給激出來了,光明正大地給發洩出來,想來也是荷爾蒙具有傳染性,那個場中央的家夥是個移動的荷爾蒙機器,甚至讓人有一種回到八九十年代的錯覺,操場的背景褪了,他站在燈紅酒綠香風鬓影裏,一舉一動有飒飒港風。
赭青盯着那個一唱歌馬上氣場全開的鄭小舟,有一瞬間的怔忪。他聽不太懂粵語的歌詞,餘光發現旁邊的女排頭偷偷拿出手機來查歌詞,他記憶力好,掃了一眼,那幾行字刻在了眼睛裏。
你愛熱吻,卻不愛人。
練習為樂,卻怕熟人。
你愛路過,索取見聞。
一吻救一人,一吻一寸金。
赭青突然感覺一陣巨大的震感,讓他喘不過氣并且頭暈目眩。他覺得這幾句話太像面前這個人了。它讓人開始有一種宿命般的錯覺,這個人,沒有人能抓得住他。沒有人。
他看起來只愛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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