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出來
鄭小舟的肺部像瀕死的魚一樣徒勞地翕張着,為他超越身體極限的奔跑汲取氧氣。他一步三個臺階地跑上五樓,肩膀撞開五樓男廁的門,卻發現裏面空無一人。
鄭小舟極力遏制自己顫抖的手。藝術樓的廁所是有隔間的,他一扇扇打開那些灰白色的門。空的,空的,又是……
他打開最後一扇門。看到他從小到大一直幹幹淨淨的姐姐,仰靠在污跡遍布的瓷磚上,露出一段溫柔的青青紅紅的脖頸。她的白/皙雙腿像兩棵抽離生命的植物,蜷縮、倒伏在便池裏,被黃黃白白的液體淹沒。鄭霖音挽在頸後的柔順黑發散落下來,蓋住了她赤裸的胸口,黑緞上的白色精斑蟲瘡一般矚目。
他的姐姐閉着雙眼,紅腫撕裂的嘴唇上,幹涸的紋路裏注滿了濁液。
鄭小舟眼前遽然一黑。
他遏制住自己想要把什麽撕碎的痛苦,穩住自己幾乎崩潰的心神,哆哆嗦嗦地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小心裹住鄭霖音的上身,T恤脫下來裹住她的雙腿,把昏迷的人抱起來,黑色檐帽摘下來扣住她的面孔。
卻驚覺手下滑膩異常,下面悠悠蕩蕩竟垂着一段粉紅的腸肉,一下子心裏大恸,哆哆嗦嗦地去捧那腸子,心口疼喘的厲害,一聲嚎哭梗在喉眼裏,吞了燈泡一樣窒息着,卻不敢在這時絕望。用盡氣力強忍住眼睛裏洶湧的淚意,鄭小舟一腳踹開廁所門沖了出去。
迎面撞上一個人。喻微氣喘籲籲地停住了,眼睛裏劃過一絲驚異,卻很快鎮定住了,直視鄭小舟紅通通的眼睛,道,“車在下面,去醫院。”
鄭小舟頭一低,盡量穩地抱着他姐,快速下了樓。
喻微的車空間很寬敞,鄭小舟抱着姐姐坐在真皮後座上,車裏一股好聞的男香,蓋住了撲鼻的排洩物氣味。喻微車開得又穩又快,面不改色地貼着別人的車把手超車。
車尾氣後一排車倉皇剎閘,開了窗張口欲罵,瞥見醒目的車牌又不約而同地卡了舌頭,只怔怔地看這輛VA開頭的黑色轎車,祈源這群人想到自己可能一輩子就這一回能見着這麽牛/逼的車牌,紛紛掏出手機要拍,那車卻早已經消失了。
醫院。
鄭小舟低頭凝視着病床上換好了病號服臉色蒼白的姐姐,握得死緊的手不受控地發顫。喻微與醫生交流了一會兒,進來握住了鄭小舟的手,努力平息他的痙攣。
陰/道撕裂。
肛管直腸、部分乙狀結腸脫出約八厘米。
咽部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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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組織重度挫傷。
大概率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
白紙黑字,字字誅心。
鄭小舟回想起幾個月前姐姐的話。她那時笑得很溫柔,眼睛晶亮亮的,語氣無奈又疼寵。
-怎就那麽嬌氣了,還要你這小孩來護着。
-馬上高三了,大家忙着考試,哪有那麽幼稚。
-當是小學初中呢,這樣想人家。
鄭霖音,你他媽什麽事就不能跟我說一聲嗎?
就非這麽一個人受着?從小到大。
挨了罵也不說,挨了打也不說,就生生挺着。
受這群畜生淩辱。
忙着考試?沒這麽幼稚?這樣想人家?
他媽的現在倒好了,把人搞成這麽一副模樣,腸子都拖出來了,他姐那麽面薄又自尊的人,咬碎牙齒和血吞的人,是想逼死她嗎?
鄭小舟不知道自己要怎樣面對鄭秀衣和鄭樹聲。他的姐姐躺在病床上,面色比紙還要薄脆。
喻微看鄭小舟眼白裏的血絲蛛網一樣愈來愈密,沉默了一會,接了個電話。
鄭小舟聽了一會,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你很有錢?”
喻微愣了愣。
鄭小舟接着問,“你很厲害?”
喻微苦笑道,“小舟,你想說什麽?”
鄭小舟眼神有點空洞地轉頭看向他,“你想要我,對嗎?”
喻微瞳孔微震,他平複了一會呼吸,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鄭小舟微微一笑,說道,“你要回去了,對嗎?你想帶我走。你想和我上床。你想讓我,做你的情人。”
他自顧自地說下去,“可以。喻老師。我說可以。但你要幫我一個忙。”
喻微看着鄭小舟蒼白冶豔的年輕面頰,他故作冷靜的眼睛像那種閃耀的冰河,河床下三十三千米處,滾燙的岩漿寂靜洶湧。
好孩子。喻微心裏想着。
求求你,別用幫忙二字侮辱我對你的迷戀。我想跪下來親吻你冰冷顫抖的腳踝。
好孩子。我稚嫩的,沒有心的,普裏阿普斯。
“好。”喻微強忍住自心髒噴湧而來強烈的震感,盡量讓這個好字別那麽神經質地發顫。
鄭小舟沒有看他一眼,向他伸手,“外套。”
喻微眼皮一動,這孩子才想起自己赤裸着上身,他把身上的休閑外套脫了遞給他,鄭小舟穿着有些大,披在身上迅速地下了樓。喻微對負責的醫護囑咐了兩句,不緊不慢跟在他身後。
高二(13)班。
此時晚自習已經上課,13班的看自習老師卻沒在。坐在第一排最右面的瘦小男生寫完了一頁化學卷子,正轉頭舒展自己的脖子,猛地看見前門窗戶映着一張臉,準确地說是一角下颌。那個下颌的主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突然平下/身子來,毫無預警地露出一雙狠厲泛紅的眼睛,向他勾了勾手。
陳興咽了咽口水,站起來出了教室。
“你姐姐……”
鄭小舟不耐煩地打斷他,遞給他一個手機,上面是二十六格鍵盤。
“打字。你在廁所看到的,所有人。”
陳興後脊劃過兩滴汗,他接過手機,手指努力地在屏幕上敲打,他低垂着眼,打到最後一個名字時頓了頓,按了删除鍵。
鄭小舟溫涼的聲音響起來,“DNA比對報告出來之後,漏了一個,我來找你。”
陳興一抖,邊打字邊帶着哭腔說,“你別說出來是我……我幫了你!……我只是怕……”
鄭小舟奪過手機,擡起眼皮看了一眼他。陳興渾身一凜,嘴巴微張,腿站不穩似的回了教室,沒走兩步,寬大褲腿淅淅瀝瀝地流下一灘液體。
鄭小舟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名字,掃了一眼班級門口的告示板,沒有請假的,都在班裏。
喻微挺體貼人的。教導主任和他們班的老師今晚都不在。鄭小舟從褲兜裏翻出一盒皺皺巴巴的煙來,掏出一支點上火,慢慢地抽着。
他一邊抽煙一邊仔細對照了一番座位表,都在後排。鄭小舟走過去,一腳踹開了後門。教室裏鴉雀無聲,刷刷扭過頭來看這個高一年部的明星學弟,赤裸精壯的上身随意穿着一件淺灰色休閑外套,肩膀松松地,漫不經心的眼睛在他們頭頂逡巡一圈。
鄭小舟徐徐吐出一口煙,沒有擡頭,平靜地說了兩個字。
“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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